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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二部《京都百鬼咒术篇》 • 第十七章 火浣衣(2-17-2)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6:33    总字数: 5708

    禽滑说:“东坡既在福建写下,不仅因苏颂为福建人,而是东坡确实得到火鼠的线索;又《竹取物语》提到『东海蓬莱玉枝』、『燕之子安贝』,经考古证明,子安贝源出台湾。”我摇头辩道:“蓬莱仙岛系指日本。”禽滑道:“蓬莱究竟是日本或台湾,暂且不论。昆仑山系与蓬莱海系,乃天地间平衡,昆仑山系于大陆地绵亘不绝,而蓬莱海系于大汪洋星罗棋布,各建传说。”


我反问:“火浣衣既在台湾,妫大哥当年抢夺结果?”禽滑亏道:“抢到了不镇日围身上显摆?台湾天气潮湿闷热,搜集皮草没地自找麻烦,长霉爬螨,况且退一万步说,你这等施术能力才需该物。”我嘟哝,心想妈的咧,本少爷都复活了,莫再提糗事。


正当我和禽滑谈到至关重要的地方,妫盘神情冷漠地走进来,不知有否听见对话。


“妫大哥。”我咽了咽唾沫,妫盘靠近,面无表情地检视我的伤势,禽滑对他说道:“提到你昔年抢夺火浣衣呢。”妫盘愣了下,转而咯咯阴笑:“咯咯,硫磺山蛸的建议,打算送小淳钜子去死?”我睁大眼,心说不该呀,好歹我也她男人,昨晚感觉她挺喜爱我的。禽滑优雅摇扇,笑道:“说甚呢!硫磺山蛸不是怕小淳再受麞妖火刑,才如此建议。”妫盘往旁边木凳一坐,翘起二郎腿,伸手稍微梳理油头,一派企业经营者谈判模样,说道:“玄异圈暗称裘墟,『断崖吊尾』。”


裘墟,贩售毛皮的赶集。


妫盘续道:“赶集人以丝线绑住毛皮尾部,悬挂断崖,欲得特定裘衣者,支付特定贝币,方有抢夺权利,则胜者取之。”


想像场景啊:各色稀世毛皮,用细得一扯便断的丝线,绑在尾部,然后将一条条裘衣悬吊于滨海的万丈断崖上,支付指定的贝币──非随意捡来的贝壳──才能获得抢夺机会。


“特定裘衣者,支付特定贝币⋯⋯意思是不同的裘衣,要用不同的贝币?”我好奇问。妫盘如数家珍说道:“自然如此。子安贝取火鼠裘,丽蚌壳取狐白裘,秦铜贝取季子裘,汉玉贝取吉光裘和稚头裘⋯⋯。”不愧皮草爱好专家。我阻截妫盘话语,恍然大悟,赞叹说:“啊!教授说过孟尝君墓中出土大量贝壳,原来如此⋯⋯。”鸡鸣狗盗典故,曾记载狗盗替孟尝君,从秦昭王宫殿内窃出狐白裘。妫盘淡道:“大惊小怪。”


我眉头紧拧,忒难!


先不讲攀爬断崖多危险、滨海风浪多难预测,单是寻获贝币这件事,已不简单。再来万一别人和你相中同件裘衣,互相抢夺时,不仅要御敌,还需谨慎施力取物,否则倒吊的裘皮,重量本不均,加之丝线容易断脱,裘皮分秒落海。


妫盘解开左手袖扣,露出腕间手绳,上头系着一颗呈现绚丽紫蓝色、波浪纹路的贝壳,他松开手绳交给我,我吃惊问:“子安贝?”妫盘示意我高举贝壳,透光细观。


子安贝透光后,令我大为震撼!


壳内,竟包裹无数袖珍子安贝,渺似蚁首、形若海燕!


“今晚我让青昙取一袋子安贝来,明早前往断崖吊尾。”妫盘言毕,拿回手绳,站起,目光又不经意瞥看我的耳针,没多言,步出房间。


“这么快!小淳想多休息两日呢!”禽滑朝妫盘朗声说道,尾随出房。


四下无人。


拔下耳针。


倘非麞妖火刑,众人永远发现不了我私藏定海耳针这秘密。


昨日虽伤重,护神四人之言却听得清楚──


“小淳钜子的耳针可没烧毁。”妫盘道。


“难道你认为小淳拥有定海耳针?”禽滑道。


“此事后议。”腹䵍道。


“好,待处置好此处、通知老不死状况,及完成小淳钜子交办之事,便与尔等会合巫女之地。钜子令与蜘蛛天雪罟未毁,理所应当⋯⋯如非定海耳针,为何完好?咯咯。”妫盘道。


“钜子如何得到定海耳针?”孟胜道。


“小淳钜子不可能如实相告。”妫盘道。


“如若当真定海耳针,对小淳⋯⋯未免太伤。”禽滑道。


“必须阻止!”腹䵍道。


──阻止不了的,这是我的宿命,不能拖累身边任何人⋯⋯定海耳针将开启“人间唯一死路”,必须我独自走,不过时间早了些,在《京都百鬼咒术篇》和《布拉格傀儡炼金术篇》后,即进入那趟死劫,更戏剧化,陪我共同完成死劫的,并非护神和家人,而是一名预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不速之客。


迅速戴回耳针后,禽滑旋即进房:“安排妥当,我俩、乌龟佬和青昙,明早四人动身断崖吊尾。”我露出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转话题问:“你知道『她』是什么吗?”禽滑眼神暧昧,若有所思地窃笑,说:“蛸者,章鱼。”


我瞬间定格⋯⋯章⋯⋯章鱼?


神游太虚好一会儿,幻想──章鱼、蜘蛛、蜈蚣──多足⋯⋯哪个“更好些”?


禽滑的话,拉我回现实:“相传凯达格兰平埔族祖先原生海域,崇敬海洋。海中生物,尤以章鱼之类的生物,不受生长限制,体积庞然,故成其敬畏对象。后来族人移居北投山区,蛸兽跟随上岸,未曾离去,借硫磺温泉延年益寿,修炼成为更高等的妖怪。”我悟道:“难怪她能救我。火山之火,属天地之火,比麞妖的生物之火强多了,何况她又具备水系灵力。”我一直不愿亲口叫她“硫磺山蛸”,实质定义,她不仅是恩人,更是我的女人。


禽滑骤然贼笑:“小淳,你乃世间真男人,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是神也是妖,还在生命垂危下完成壮举,亏得麞妖没把你那话儿烧毁。”我笑骂:“干!闭嘴!诶,你的第一个女人你还记得嘛?我得替小老妖婆问问。”禽滑摇头笑道:“只记得少儿是我后代,其他记不清。”我晓得禽滑不愿重提旧事,毕竟千年前他所处时代,祸乱纷争,伤心事能少?


俩人不再屁话,禽滑服侍我躺睡,他背靠床缘、席地盘腿,取出青花瓷瓶,于掌心倒些许南瓜花蜜,轻催灵力,满室花香蜜馥,闻嗅舒畅,俩人都闭眼休息,沉沉入眠。


翌日,我领墨蔷家众,拜谢巫女之地救命恩情。莿桐姬对我依恋不舍,拔下她发髻的莿桐环,轻系我颈间,其他巫女和墨蔷家众均神色一异,唯独巫女长情状泰若。我拥抱莿桐姬以示答谢,趁机悄声耳语:“替我⋯⋯照顾她⋯⋯。”莿桐姬亦耳语回话:“她不会离开你。”相视而笑。


众人再寒暄几句,孟胜和腹䵍向我施礼送别,我、禽滑、妫盘和青昙,四人前往断崖吊尾。


一周后,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扛着满身疲惫进家门。


“舒爷爷,我回来啦!”将一只麻布袋丢在矮长钢桌,我直接瘫倒灰牛皮沙发上,率先来迎接我的,是魁镰螳蜂。牠逡巡不停,好奇我怎如此狼狈。虽没和牠来个爱的抱抱,却欣喜问安:“臭虫,八九天没见,过得好吗?”牠刷了两刷镰刀,扭摆肿了一圈的蜂腰,表示愉快。哟,我家饮食不错啊,吃得肥肥胖胖。


此时万妖墙自动掀扬白幕,我动也不动,用眼角余光搜索麞妖身影,但见麞妖瘫软地缩瑟于角落。


万妖墙内封印历任墨蔷钜子之灵力,以控制纳居其中万妖的秩序,舒爷每天也会检查空间状况,是以千年来无事。众妖之中,一“人”走向我,隔墙微笑问:“孩子啊,这几日去哪儿?”我挪挪指尖,当作招呼,微笑回答:“姒先生好,太累了,没法儿向您鞠躬行礼⋯⋯去取火浣衣。”姒先生点头道:“是了,修补麞妖。”姒先生言毕,又默然离开。


痴望姒先生躲回群妖内的背影,我不禁深感哀伤,与其说钜子灵力是控制万妖,不如说是囚桎姒先生,将他控制在万妖墙里,即能镇住万妖。会否未来,玄异圈相中我蕴藏的浩瀚灵力,也在我死后,将我的灵魂禁锢为用?


舒爷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喊:“好累!”,舒爷走近沙发,我一眼就看见舒爷眉宇间深刻痕纹,过去几日,他必定为了我牢皱眉头吧,否则不会产生这般刻线。我低声说:“舒爷爷,我回来了。”舒爷轻拍我肩膀,又摸摸我头,眼眶有点儿潮湿,微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除了煎牛排,还炸了薯条和鸡块,快洗手来吃。”我放高声量,说:“冰可乐!”,免强伸手要舒爷扶揽我一把。


舒爷使劲搭起我,缓步往厨房走,直说“好”,爷孙俩人痛快吃喝去。


休憩两日后,我打了通电话给龟毛妹,告诉她真相。


龟毛妹语气极其不自然,终究妥协事实,叹气说:“虽无法接受欺骗行为,但不引起群众恐慌也是警察职责之一。”章路櫽事件,最后新闻报导,以携带燃烧物误引火结案。


通完电话,我不自觉仰望天花板,发呆。


几天前,我奋战抢夺火浣衣同时,罗楚嬿服药自杀。


她那句“战国墨蔷家钜子,哼呵,这年头竟还真存在封建阶级下所造就的秘密组织。”那神情、那语气,我一辈子怕是忘不了。妫盘解释,依罗楚嬿时至今日的名气和曝光率,若张筱卿想叙旧,早现身在她眼前,迟迟无踪,事实证明,张筱卿不想见到罗楚嬿,既然如此,墨蔷家何必滥作好人,将张筱卿现居处曝光给罗楚嬿?


同意妫盘说法。


是故,我在断崖吊尾之地,视讯罗楚嬿,欺骗她,张筱卿母亲另嫁,已离开台湾、定居他国,下落无可找查。罗楚嬿无甚表情,静听,良久才向我道谢、断讯。


当晚,罗楚嬿便自杀,媒体报导她长年遭忧郁症所苦。


墨蔷银哭哭啼啼来电,劈头盖脑就骂:“你什么破钜子啊!为什么帮不了罗楚嬿!”我内心也焦苦,回骂:“关妳屁事!妳和她不也交恶,何必惺惺作态表示关心!噁心!”我姐弟俩吵了一架。


不再凝视天花板,我伸伸懒腰,拿着手机和钱包,出门一趟。


循着妫盘由猫空吕桑那边得来的地址,我独自前往屏东。


油绿菜田及蔚蓝海岸,也未能洗刷我内心忧伤。刚过中午,到站,我包了辆计程车前往张筱卿家。


偏乡僻壤里搭建一间质量极差的平房,屋前方正水泥地,一妇女正手工处理采割下来的农作物。虽妇女看来颇沧桑潦倒,却依稀保有照片里的人偶姿色,只是年轻许多,我张口问:“张筱卿小姐?”妇女疑惑地抬眼望向我,答:“对,你谁?”我一屁股坐下水泥地,快速说明找她的理由,张筱卿进屋倒杯水给我后,掏出香烟,淡淡回道:“抽吗?我还记得那个同学。”


听到“那个同学”四字,我心登时凉飕,妫盘分析得对,在张筱卿心中,罗楚嬿仅是过客,我些微忿忿难平,说:“妳从没想过找她吗?”张筱卿打量着我,失笑说:“帅哥,你家很有钱吧。”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我错愕说:“还不错。”张筱卿忽在我眼前转身一圈:“我猜我们年纪差不多,但我看起来都可以当你妈妈。”


张筱卿确实体态略臃肿、气质亦呈猥琐,就连点烟、抽烟模样,都难掩狡狯,她刻意将烟圈吐向我,不正经笑声中,极力隐藏对世间炎凉的悲哀,说:“小时候不懂事,以为能和妈妈一起住,多幸福开心,结果我妈是没用的女人,闹出好多事,最后没钱,我们只能躲来乡下⋯⋯过得不好,谁还有心情记得那个同学。”


“她几天前,自杀了。”我低沉缓慢说道,张筱卿夹烟的手指,微微一颤,反应却冷漠说:“是喔。”我不晓得该做出哪种反应,可心里非常明白,这并非张筱卿该承受的指责,更进一步说,是罗楚嬿单方面的一相情愿,我说:“没别的意思,只想请妳同情罗小姐十七年来的思念情分,也能偶尔思念她。”张筱卿又问我:“如果罗楚嬿没死,今天见到我,你猜她会什么态度?”我忆起米兰时尚周,罗楚嬿的举止神情,说:“久别重逢的喜悦。”张筱卿夸张摇头:“是失望和鄙视。”


“不会!”我努力反驳。


张筱卿的字句血淋真实,鞭笞着我,她说:“绫云缎庄当年叱咤全台湾,小公主张筱卿,天天穿最美丽的衣服登台亮相,哪个小女孩不羡慕?我梦想成为服装设计师,全班女同学就争相说要成为演员或模特儿,穿我做得衣服⋯⋯现在的张筱卿,无法提供美丽的衣服给她穿,她还能思念吗?帅哥,你不够懂女人⋯⋯女人啊,是能为漂亮衣服去杀人的。”


与张筱卿谈话,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我即搭车回火车站。


不否定人心鬼域复杂,却仍相信世间存有真情,或许罗楚嬿早预料张筱卿不仅活着,而且还活得不太好,所以想见面──至于见面心态,是表达思念及帮助,抑或展示取笑和鄙视,不得而知,毕竟,她们幼时所存在的情分恩怨,于两人心中是不同的涟漪效应,好比我们自以为对他人的友善劝诫,他人听来却是批评讽刺。


总之!


《诡偶》案随委托人罗楚嬿自杀,正式结案──回归慵懒混赖的少爷生活啦!


(按:麞妖后续,请阅《京都百鬼咒术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