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乳海翻腾、湿婆青颈
雪蕈岩藻膏上药在伤口,简直比女人美容敷得乳霜还厚,也够蚀本,所以伤口只花一夜即愈合。
我将摆在床头柜上的钜子令、蜘蛛天雪罟、柳筒断竹、墓封灰和假死状态的兰殭虫,分放在牛仔裤袋里,又倒了杯管家刚才送来的祁门红茶,加入符元亨不知如何进口入他家冰箱、气味独特的犛牛牛奶,开始迈向此案收尾的一天。
今日这场对谈,纯粹为人类间的开诚布公,没有玄异圈的幻术,也不存墨蔷家的威仪,仅是老少两人,闲步在新山“柟金苑”,符元亨毕生最高成就的填海造地工程,老生常谈、漫聊俗世。
“符老板,你想救儿子,就先交出湿婆的心吧⋯⋯请把原由告诉我。”符元亨脸色剧变,并未否认,苦涩笑道:“哈哈⋯⋯咳咳⋯⋯墨蔷先生,你终究知道这个秘密了,守了半世纪的秘密,唉。”符元亨远眺逐渐消失的沙滩,深深吸了口气,用拐杖指着大海,说道:“我二十一岁时独自来麻六甲当打工船员,说穿了,就是当抢劫海盗。也目睹无数船难,我总想自己一生,难道也会像其他人,默默无名葬丧于大海中吗?不,绝不!我符元亨要亲手改写自己的命运!墨蔷先生你出身名贵,能理解一文不值又受人排斥歧视的贱小子,那无穷无尽,想翻身的欲望吗⋯⋯二十四岁时,我听到老船员说的一个传闻⋯⋯知道《拾遗记》?”
“东晋王嘉的《拾遗记》?”
“嗯,老船员说:『因为住在海底的神,祂的心不见了,所以海才会沸腾。』听到这个传闻后,我十分好奇,海地真有住神吗?长年在海上航行的我,如果能偷到神的心,是不是就能迅速致富?”
我倒吸口气,跟室犍陀这等高阶战神打架的经验,当然能为我丰富的战斗值再添一笔美谈,可是偷神的心,倒没那个天胆,不过中国古代有许多这类的神话传说,简而言之,就是给神下套,逼得神就范不可。
符元亨慢慢走入沙滩,我跟在后头,白沙上留下我俩清晰鞋痕。沙滩尽头不远,林列数百栋的高楼大厦群,是符元亨引以为傲,使用高科技填海造地的金融商贸区,名为“柟金苑”。他继续说:“每当船靠港,我就上岸买书,开始着手查阅古籍,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相关线索。王嘉《拾遗记》有句记载是『沸海汹涌如煎,鱼鳖皮骨坚强如石,可以为铠』,中国汉代、南北朝时称南海为沸海,果然传闻不假。那时我想:『南海现下可是风平浪静,那表示神的心还在啰?』但我不知是什么神,如何找到祂的住处,又如何取得心。也该巧合,数月后,我上岸时刚好遇到祭拜室犍陀的大宝森节,和船员们一同前去黑风洞参加盛典,欢乐嬉闹。”
我啊地一声,想起有则关于湿婆神的神话。符元亨点头道:“你也想到『乳海翻腾、湿婆青颈』的神话了。”传说诸神为了令大海生长出不死灵药“苏摩”,努力搅动。将近完成时,龙神婆苏吉因忍受不住中毒的剧痛,朝大海喷出毒汁,湿婆为救众生,吞下所有毒液,故此脖颈呈青黑色。
“我猜想乳海就是指沸海,但还要更多的印证。湿婆手持三叉戟,身上缠绕三蛇,携带法器神螺,坐骑为白色公牛南迪,与雪山女神生下了象头神和室犍陀。进去看一看我所盖的金融大厦吧。”我们由沙滩往柟金苑步行去,“墨蔷先生你记得古希腊神话中,海神波赛顿如何追求女神安菲特蒂吗?”
“我记得那萌妹子不肯,波赛顿就派了只抓耙子海豚,终于硬逼得妹子就范,生下一个自恋值破表、没事就乱吹海螺的男人鱼。”我说得挺认真,符元亨却哈哈大笑,点头:“是这样没错,哈哈。波赛顿的神器也是三叉戟,坐骑则是白马⋯⋯不觉得很像?”
“欸?”未久,我即意会,道:“湿婆与波赛顿多有相似之处,神器皆为三叉戟,坐骑一个是白牛、另一个则是白马,而两人之子都是兽人。还有,也拥有螺制的器物。因此⋯⋯湿婆也具有海神的身份?”
“嗯,我是这么想的。统整以上线索,我猜那名住在海底的神,便是湿婆。”符元亨甫进金融大厦大厅,一名管理阶层的主管早候在那里,引领我们搭电梯至顶楼观景台。
“湿婆是在喜玛拉雅山上修行的,怎么会有如此鲜明的海神身份。”虽说上古神祇多半兼任各种神职,但界分明确,于印度教中,湿婆并不被特别强调为海神。我俩单独进入透明强化玻璃搭建而成的观景台,此由豪华水晶灯吊饰与银白色丝质窗帘装潢,经过阳光巧妙反射,晕着彩光,简直如龙宫般绮丽。“南海古名沸海,黑风洞祭祀室犍陀,再比对海上传闻,一切都非常合理。墨蔷先生,你知道南海还有一样名产吗?”
我看见面向大海观景的落地窗前,有个玻璃展示台,里头展示一枚鹅卵大的金色珍珠。“该不会是指珍珠吧?”
符元亨哈哈一笑:“是珍珠没错,而且是金色珍珠。南海原以产金色珍珠闻名⋯⋯印度传说大海将珍珠献给湿婆,变成了祂的心,加上这条讯息,我当真豁出去地想尽办法,终于让我在二十六岁那年⋯⋯盗走湿婆的心。”
“那日在酒窖里见到噬头女和满地的珍珠,便明白,她是南海鲛人,被派出来夺回珍珠。”符元亨说得轻描淡写,由他话语里我嗅出端倪。我一直纳闷那天在酒窖,为何噬头女听见符元亨的脚步声如此激动,我直视他双眼,道:“符老板,噬头女早就认识你了是不是?”
符元亨又哈哈大笑,坦白道:“男人就该拥有无穷野心和欲望,人生不该有满足的一天,墨蔷先生你和令尊不停地冒险犯难,不也是种野心欲望?”我很认同这番话,笑答:“哈哈,没错。一日不飞蛾扑火地挑战危险,我就浑身不来劲。不论英雄或枭雄,不给他们战斗的舞台,充其量不过是庸才。男人啊,逃不过掠夺的生物本能。”符元亨欣赏地看着我,道:“当年我当上船员,看着大海汹涌壮阔,产生莫名雄心,便选择当海盗,抢夺财富,满足自己的贪婪。财物抢得够多了,我把贪婪从人类身上转移到神的身上。如今,我盗走神的心,换想一辈子占有⋯⋯占有的方式很简单──把海填平,让海神翻身不得,哈哈。”
“好!填海造地果然是埋葬海神的好方法,大胆骇人、前所未闻!”我情不自禁拍手叫好。本来在我眼里,符元亨徒然一名救子心切的平凡富翁,此刻反而喜欢上他几分,对于他这种坦然贪婪的男人,比起包藏祸心的假道学更让人感到愉快。“上帝造人,人类造地。即便天神会毁灭人类,人类那蠢蠢欲动的基因还是不罢休,欲挑战。拿摩天大楼来说吧,各国竞相建盖高度,哪怕只比别人高一公尺也是甘愿的,压根柢儿忘记巴比伦帝国是因为巴别塔太过接近天空,天神感到恐惧,才被毁灭的。”
符元亨颇感叹道:“墨蔷先生比凤衔更了解我啊。那孩子从小就跟他妈妈一个样儿,讨厌我的贪婪欲望。他妈妈过世后,他更对我恨之入骨。”
我很理解,自幼面对老爸墨蔷焰的严格和霸气,崇敬之余,更是爱恨交杂,彷佛我是他万光耀人下的阴影,一生都依附着他的名声,还必须扛负墨蔷家这面铁招牌,不得损毁半分。十六岁生日那天,各方来礼祝贺,老爸当众交接一颗溜溜球给我,宣告我是墨蔷家下任钜子,却也因故打伤我。
两姐墨蔷梢、墨蔷银扶着受伤的我回房休息,我却羞愤难平,哭了一夜。夜半,一名颈上染着红痕、续着白尾巴的冷漠女子,竟从窗口跳入我房间,傲道:“你就是墨蔷家的下任钜子?我瞧平凡得紧,真不知道墨蔷焰在想什么,哼。”我吓傻,吞着口水道:“妳⋯⋯妳怎么能进来⋯⋯不可能妳⋯⋯快走,不然⋯⋯不然我就叫我爸爸⋯⋯来⋯⋯。”白尾巴女子噗嗤一笑:“我的天啊,墨蔷家下任钜子是个妈宝,多鲜啊。呵呵,墨蔷焰设得这个结界对我没用的。”我哭喊:“呜呜⋯⋯我不是妈宝,妳胡说八道,懂个屁啊妳!我是墨蔷淳,墨蔷家下任钜子!呜呜,统令墨者们,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啊啊⋯⋯呜呜⋯⋯。”
见我大声哭喊,白尾巴女子倒有些心生怜悯,她咬着唇道:“别⋯⋯现在别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长大后你要承担更多,还是把压力留到那时吧。哼,没想到墨蔷焰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竟在众人面前把独生子打得伤重,伤身又伤自尊。”我怔愣凝望白尾巴女子,她在安慰我吗?我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白尾巴女子故作姿态绷起脸,不正面回应我的问题,反问:“墨蔷银呢?在哪里,我来见她的。”
我瞬间停止哭咽,好奇反问:“妳是银姐的朋友?”白尾巴女子怒道:“呸呸呸!谁是她朋友,我来毁她容的!我跟她无仇,可就见不惯她的绝世美貌,总有天会掀起漫天祸害!”向我嘴唇咬了一口见血后,白尾巴女子瞅着邪魅眼神跳窗离去。一语成忏,多年后,因为银姐名实相符“全宇宙古往今来的第一美貌”,使得格林威治迷宫社区陷入前所未闻的灾难。
“墨蔷先生。”符元亨的叫唤令我抽离回忆,他右手颤抖地由黑绒外套的內里口袋,小心珍重的拿出三张照片,交到我手上。
照片上的事实,比至今所遇的一切遭遇更震惊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