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澤在嚴景濤的診所等到天亮才離開。
Penelope說,慕容秀的具體狀況還不明,要他先回家休息。
朝陽裡,他緩步向家的方向走著。
他的視線垂落在地面——腦海中思緒如潮,他卻沒辦法從那紛亂的思緒中挑出那最灼痛他的倒刺,於是只好就這麽忍著那鑽心的痛。
Eddie在他身後遠遠地跟著。
他很想叫他走開,卻總覺得連開口都會讓他疲憊不堪。
待他回到住所,Eddie卻又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那個週日,他整整睡了一天。
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裡有一個很像Eddie的人,卻披著長髮,有著黑色的雙瞳。
以及一個有著酒紅色長髮和金色雙眸,面容秀美的女人。
夢裡的他們在發著微光的花海中說著什麽——可那夢卻沒有聲音。
與那花海相對的,是空空蕩蕩黑暗無邊的天穹。
——待他醒來,已是早上八點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錯過了鬧鐘。
不過,生平第一次,他想著,錯過了,就錯過了吧。
十點鐘,他來到核物理所,Lizzy問他有沒有看到禪久去哪了,他戴著空白的表情搖頭說不知道。
Alex很著急,似乎有什麽重要的實驗需要禪久幫忙。
津澤覺得好像一切都和自己無關。
好像除了那夢境,這現實也瞬間喪失了聲音。
Ioan問他,有沒有開始準備申請的文件;他搖頭,老人家有些不悅地催促他快點提交。——他卻就在那刻望著窗外一片春景出了神。
——「望著春景」,那大概也是別人眼中所看到的、津澤動作的涵義。
他望向的,或者說,「想要」望向的,實際上是——
死亡。
禪久好像真的就這麽消失了。
津澤也並沒刻意找過。
甚至他家的門,他也並沒有敲響過;他的手機,他也並沒有撥通過。
直到週四,他都似乎循環在同一個日程中,如行屍走肉般在7:30離開公寓去核物理所,然後在22:20準時回家。
他又變成了獨身一人。
只是這次,連那個只有他能聽到的聒噪的聲音,他都也已經失去了。
週四這天,Penelope打來電話,說是對於慕容秀的診斷終於確定了,想要津澤去一下。
接下電話的他,眼眸一震,似乎燃起了那麽一絲神采——他飛快地奔去嚴大夫的診所,一路上幾次三番闖了紅燈;過路車輛的司機探頭出來朝他破口大罵,拼命鳴笛,他都好似聽不見。
而見到他的嚴大夫只是看了看他,便嘆氣連連。
「咒毒施用在有靈有魂的個體上本來就夠麻煩了。現在可是用在有肉體的人類身上。」帶著津澤走進那狹小的病房,嚴景濤看著慕容秀插上了鼻飼管道的軀體說著。
「她現在也就是肉體還活著罷了。意識去了哪,我看沒人知道。之前花了那麽多時間,其實只是想搞清楚她這種狀況交給正常的醫院會不會查出什麽蹊蹺。哦,關於這個,你想知道的話⋯⋯她現在的狀態就和第十六能診斷出的『植物人』的狀態一模一樣。」
津澤垂下了眼瞼,並沒有從房門邊移開。
此刻他的上衣口袋裡,揣著觀看「翡翠女王」的那天,慕容換給他的那一籤:「如遇貴人,吉星高照」。
「⋯⋯至於為什麽那麽做⋯⋯Eddie跑到她家找到了她家人的聯繫方式。以她的家庭背景父母一定會希望把她移送到條件好一些的醫院吧⋯⋯只不過⋯⋯」嚴景濤好像也並不介意津澤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頓了一頓就繼續說了下去,「如果病患只是處於『植物人』的狀態,還是有一定機率會醒來的⋯⋯可她⋯⋯」
嚴景濤搖了搖頭。
津澤就這樣轉身走出去了。什麽也沒說,甚至也沒走近看慕容秀一眼。
嚴景濤有些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可最終什麽話也沒有再說。
從嚴景濤的診所到津澤家,是車水馬龍的街區。
Eddie在津澤身後遠遠跟著,不敢掉以輕心。
Andrea和Maksim一向行事謹慎。在第十六人類聚集的地方,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有動作的。
可是現在,連那個肆意妄為的Vincent也到了第十六⋯⋯
西川在Eddie身側,一臉不勝其煩地隨他一道跟蹤著津澤。終於,在某個十字路口,他抱怨地開了口,「我說,你為什麽不乾脆就還跟她回去。這樣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是在幹什麽⋯⋯」
「⋯⋯她是不會想讓我留在身邊的。」
「⋯⋯Eddie⋯⋯你這混蛋最近真是噁心透⋯⋯」
他話還沒說完,Eddie忽然留意到了什麽。
轉瞬間,他已閃身到了津澤身邊——方才分明是紅燈,津澤卻就這麽橫跨馬路走了出去——被Eddie一把拉回的下一瞬,一輛大型貨車幾乎是貼著他的臉疾馳而過。
「你到底想幹什麽?!」Eddie放開抓著他手臂的手,衝津澤大聲吼道。
讓他驚訝的是,津澤只是平靜地回過頭看了看他,什麽也沒說;很快,他又轉頭望向前方——視線又好像並沒落在任何地方。
紅燈變成了綠燈,津澤繼續向前走去。
Eddie卻停在原地,臉上茫然無措。
——津澤轉頭似乎在看著他那一瞬間,他的眼中,事實上卻空無一物。
他是在看著他,但那視線卻好像穿過了他的身體。
「你怎麽了?」西川追上Eddie,有些急切的問。他們原本跟著的人已經越走越遠了。
Eddie仍停在原地,怔怔望著津澤離開的方向。
「⋯⋯要毀掉『魂』,也不過就是殺死對方罷了⋯⋯可要摧毀那『靈』⋯⋯」他咬緊了下唇。
五月已過半,每日跟著津澤的Eddie並沒有發現Dawson一眾有什麽動靜。但他並一刻也沒有放鬆警惕。
西川雖然怨聲載道,卻仍舊每日跟在老友身邊。
半個月來Eddie和Laertes與Ryan多有接觸,但這兩人發現從他身上並得不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便打算轉而著手調查回到第十七的方法。
分別的時候,四人自一條狹巷中兩兩朝向相反的方向離去。
Laertes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叫住了Eddie。
「你⋯⋯那個神格打算怎麽辦?」
「⋯⋯」他站定回首,望向那身著黑色襯衣、與自己色調似乎完全相反的男人。
——兩人共有的的記憶里,Edmund曾說過——
『只要神格尚存,秩序不滅。我們不過是容器罷了。』
明明只是一年之久,那記憶卻遙遠而模糊,如同是千萬年前留下的一般。
「我也⋯⋯不知道。」
Laertes怔住了片刻。他認識Eddie百年有餘,並不記得他何時露出過這般躊躇不決的表情。
「Laertes。」再開口之前,Eddie嘆了口氣。
「什麽事?」
「如果我⋯⋯做不到的話,能不能替我⋯⋯保護那個孩子?」他再抬起垂下的頭時,Laertes看到他的左眼中閃爍著什麽⋯⋯
後者正在愣神——
——「喂,我就不算數嗎?」完全沒打算跟上氣氛節奏的西川兩步走回Eddie跟前,故作惱怒。
Eddie則是根本沒轉頭看他,就忽然把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肩上,戲謔地咧嘴笑了起來,「你不一樣——你根本不用我託付這種事。」
「哈——?!」西川百口莫辯。
看著Eddie的神情恢復了往常,Laertes搖了搖頭也笑了起來。
「呵呵——可是,我不能答應。」
「呃?」正陷入日常胡鬧的Eddie和西川一同愣住了。
「所以,想要保護重要的人,就努力活下去吧。」
說完,Laertes便轉身向Ryan走去。
後者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身準備同Laertes離去。
可就那一刻,Ryan的唇角似乎也浮起了若有若無的微笑。
慕容秀被轉移到公立醫院後,津澤每週二的上午都會去探視。
之所以選在這個時間,是因為慕容秀的母親作為公眾人物,每週二的上午有例會;而他的父親自從「蜚讒」一事後,對這個原本就不太親近的女兒更加愛理不理的——這樣一來,津澤就可以避開她的家人。
總是遠遠跟著他的Eddie,在他探視的期間,就會停在對面的樓頂。
如果慕容秀的病房拉開窗簾,那裡恰好可以看到房內的狀況。
津澤對任何日程的時間一直都很嚴苛。每週二,他8:43抵達病院;9:15離開。從不提前,遲到,或是久留。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的Eddie知道,每次在他走後10分鐘內,禪久就會到來。
每次他來,都帶著一捧鈴蘭花。
花會在週一被慕容秀的母親在探視時拿去丟掉。
津澤就這樣古怪地與禪久的一切錯開在另一個時空。
從病院到F大的路上要經過城市的紅燈區。津澤總會選一條無人的暗巷繞過去——他一向討厭人流和嘈雜。
這天,Eddie照常遠遠地跟著津澤;西川說是Penelope需要他幫忙診所里的雜事,便沒有跟來。
巷子里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津澤走著走著,驀地停住了。
「Eddie。」
攀在巷邊低矮房檐上的他自以為無聲無息,不由得吃了一驚。猶豫了片刻,還是翻身躍下,踱至他身旁。
「我知道你一直在跟著⋯⋯」
「⋯⋯」
「我只是想問⋯⋯」他轉過頭,那一金一墨的瞳中似乎重新閃爍起什麽,「作為死神,你有沒有辦法⋯⋯把她的意識帶回來?」
Eddie深吸了一口氣。他早料到津澤總有一天會問出這個問題,可是⋯⋯
「你就別難為他了。Edmund男爵——根本就不是死神。」
——兩人身後,昏暗巷子的另一端,傳來一個輕蔑的聲音。
是Vincent。
津澤一驚,望了望Eddie,轉念和後者同時向Vincent的方向看去。
「怎麽?看你這麽驚訝,原來Andrea和Maksim一直都沒告訴你嗎?」Vincent故作悠閒地邁步靠近,從鼻子中哼出了幾聲嘲笑,「他頂了死神的稱號,不過是為了掩飾Dawson大人所擁有的力量,好讓人不至於因畏生恨⋯⋯剛好,也方便地掩蓋了他體內藏有那兩個誕下他的神的神格的事實。」
津澤眉心緊鎖,咬緊了牙關。
——這個人,就是害慕容秀變成今天這樣的元兇。
——⋯⋯不對,說是元兇的話,可能是自己吧⋯⋯
——他在說的關於Eddie的事,到底是什麽意思⋯⋯
幾種矛盾的想法在津澤腦海中衝撞著,他的瞳孔正在放大,並止不住地震顫著。
Eddie原本已握上了腰間的「扶靈」。此時留意到津澤的異樣,他握刀的手卻遲疑了。
Vincent已走到兩人身邊。他已不再是此前與津澤在酒吧相見時那副牛仔打扮,可他的眼睛卻仍似乎畫著很重的眼妝——離得這麽近,津澤才確定那只是他自然的樣貌,只是這確讓他的神色顯得更加輕蔑。
他抬手抓了抓下巴上的鬍子,「噯,你知道嗎,那些創世神們不知道怎麽掩蓋Eulrice和Xystus的醜事,編了一個關於死神的傳說,這傳說還流傳至今呢——」
「唰啦」一聲,左手拔刀的Eddie,已將「扶靈」的刀刃抵住了Vincent的咽喉。
後者只是攤開了雙手,絲毫沒有緊張之色。
「你看,你不是說什麽都不記得了⋯⋯何況我說這個,你激動什麽。」
——Xystus和⋯⋯Eulrice⋯⋯Maksim提到的⋯⋯鏽跡斑斑的神格⋯⋯
津澤先前對於Vincent的敵意被拋到了腦後,他正試圖將腦海中散亂的線索拼接在一起。
只是根本辦不到。
「吶——說了這麽多,我只是想說,Dawson大人,才是真正的死神哦。如果你有事想求助於『死神』,是不是可以考慮和我走呢?」
短暫的沈默。
Eddie仍咬牙切齒地拿刀鋒抵著Vincent的脖子,卻似乎礙於什麽,並沒有要殺了他的意思。
「Dawson⋯⋯有辦法把慕容的意識⋯⋯帶回來嗎?」
「哦~這我可不知道。你還是要親自問Dawson大人才行。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如果十七個世界還有誰能想出辦法,那可就只有Dawson大人了~」
「錦——!」「扶靈」又被拔出了一截,刀鋒貼在了Vincent的皮肉上,他頸上已滲出了血。
津澤垂下了頭。
「如果我跟你走,Eddie⋯⋯」
聽到自己的名字,Eddie的唇角不由得微微抽動了一下。
「你們能放過Eddie嗎⋯⋯」
有些吃驚地,他手上的力道似乎放鬆了一些。
意識到脅迫自己的人的改變,嘲弄的笑爬上了Vincent的嘴角。
「啊~這個我可說不好⋯⋯你看,寵物都被抓走了⋯⋯他難道不會自己跟去嗎?」他忽然裝作作難的樣子看向天空,「等一下~誰是寵物⋯⋯還說不定呢~」
金屬摩擦聲中,「扶靈」不知何時已被Eddie握在右手。刀身上肆意狂舞的烈焰彷彿不受控制——Vincent卻早已閃身跳開,輕巧地落在他之前來的方向。
「我就是來向我們可愛的小朋友發個邀請函~你這個貼身保鑣⋯⋯每天跟在她身邊,好煩啊~」
隨著他拖長的尾音,Vincent的身影就像隱入迷霧,漸漸淡去。
「等等——」津澤欲朝那逐漸消失的人影追去,卻被Eddie一把拉住。
「錦。」他的聲音很低沉。
——「⋯⋯我不想!這樣繼續下去了!」
他沒有掙脫Eddie的手,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陋巷里,幾隻看熱鬧的烏鴉被驚得啼叫著振翅飛走。
「⋯⋯你的博士申請,提交了嗎?」Eddie的聲音鎮靜得有些可怕。
——他在說什麽?
津澤莫名其妙地回頭看著仍抓著他右臂的男人。
——津澤不知道,在Eddie跟著他的日子里,他躲在房頂的陰影中,看到了Ioan在核物理所的後院因他遲遲不完成申請而訓斥他;可那時他好像對周遭事物視若無睹地站在那園中說,『如果我根本沒有未來呢?如果我⋯⋯很快就不存在了呢?』
「是誰告訴你,你現在可以隨便計劃去死了。」一字一頓地說著,他擰著津澤的右臂,稍稍抬了起來。
「每一次⋯⋯你遇到任何事⋯⋯都會說⋯⋯」
「『反正,我本來也是別人計劃的一部分』,『因為馬上就會消失,所以存在——也沒有意義』,『死,是我提前執行的程序』——津——澤——!!!」
Eddie忽然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吼出了他的姓氏;與此同時,一抬手,便把他向巷子一邊的牆上甩去!
津澤的整個後背與後腦撞在了那面牆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接著,他搖搖晃晃地跌坐在了地上。
「——好方便的藉口!」
津澤還沒來得及動作,一記重拳便落在他右臉側的牆上——「噼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Eddie落拳的地方,牆體出現了裂痕。
「懦夫。」他的左眼,死死地盯著津澤因吃驚而睜大的雙眼。
收回那打在牆上的左手,Eddie直起身子,緩緩向後退了兩步。
津澤則垂下了頭。
「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Dawson他們想要的是什麽嗎。為什麽⋯⋯還要聽信那種鬼話去犧牲自己⋯⋯」
Eddie克制地喘息著。
「你⋯⋯才不是因為覺得慕容秀太重要了⋯⋯而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你——!」
——你,知不知道,你⋯⋯對我來說⋯⋯
Eddie的右手,咒力已開始因無法克制的怒火而亂行——黑焰遊走在那黑色手套的外緣。
「我⋯⋯才不是⋯⋯」因為方才被Eddie摔在牆上,津澤掙扎許久才吐出幾個字。
「那是什麽——?!你說——!為什麽,想要去投靠Dawson?!」
「⋯⋯沒有力量⋯⋯第十六⋯⋯第十七⋯⋯」
「聽不到!」
「——因為你啊!」
右手上的黑焰陡然消逝。
Eddie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我——!沒有力量去救這個世界,或是救你的世界!但是,就因為想要和你一起活著,就要十七個世界一起毀滅,不是太自私了嗎?!」津澤拼勁全力聲嘶力竭地吼道。
——用慕容秀的悲劇作譬喻,就好比是把Eddie放在了津澤的位置上,而津澤,則在禪久的位置。
這世界,用另一種方式演繹著因果的活劇。有人在戲中看戲;有人,則在觀眾席上坐如針氈。
這麽久以來,津澤並不是因為失去了朋友就失魂落魄——Eddie早該知道,他的心,比那強大很多。
但是再強大,也受不了看著——有人理所當然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做一隻一旦危機來臨,就把頭埋進土裡的鴕鳥。
那一天,他罵禪久,實際上是在罵自己。
——『你為什麽——不替她去死——?!』
自私地和Eddie在這被稱為第十六的避風港中苟延殘喘,十七個世界卻漸將面臨毀滅。
他——做不到。
——但是⋯⋯Eddie⋯⋯
Eddie意識到時,他大睜著的的左眼已溢出了淚水。
「我和他⋯⋯不同,我願⋯⋯替你去死⋯⋯」
垂著頭的他,看不到Eddie的表情。
巷子裡,一片死寂。
「站起來。」Eddie壓低的聲音顫抖著。
津澤卻坐在牆角沒動。
忽然,Eddie大步走近,一把提起他的衣領,把他按在牆上!
「——我說站起來!」
看清津澤臉上的淚痕,他不禁有些動容。
「你聽好。」
「慕容的命也好,你自己的未來也好,第十六也好,第十七也好,所有世界加起來⋯⋯」
「我不允許——」
「你再拿我——」
「當藉口!」
——他原本怔怔地聽著。
直到——
一如那個春夜,在租用倉庫的門上,
也是他明明怒火沖天,
卻忽然吻住了他。
這一次,他閉上了雙眼,
任他翹開了自己的唇。
那是他強取豪奪的吻——
等津澤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在同樣深情地回吻著。
Eddie的喘息很重,重到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
他心甘情願地沉入那窒息當中,
暗自渴望著,那便是死亡的味道。
不知何時,他放開了抓著他衣領的手,轉而用力擁他入懷。
他的背,明明還因方才被摔在牆上而痠痛著。
Eddie幾乎要壓碎他的擁抱,讓他的脊背愈加痛楚不堪。
而那痛楚卻正對那一吻中的苦澀,
恰如其分。
⋯⋯
不知過了多久,Eddie才稍稍離開了他的雙唇。
以垂首的姿勢頂著津澤的額頭,他輕輕地說,
「錦——對不起⋯⋯」
他仍沒從那幻夢中醒來,一臉迷惑。
而下一刻,他便忽然意識到Eddie想要做什麽。
——什⋯⋯?!
不知何時,Eddie的右手已沒入了津澤的胸腔。
得到碎片時的痛感,似乎是與那傾瀉而來的咒力濃度相關——這靜止的一刻,津澤忽然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Eddie輕輕放開了他,任他跌坐在地。
「對不起⋯⋯答案⋯⋯只好要你一個人去找了⋯⋯」
⋯⋯
津澤昏迷前,所記得的最後的事,是Eddie臉上哀傷的笑容,和他周身騰起的黑色烈焰⋯⋯
夢中,那似乎是屬於Eddie的記憶,傾瀉般充塞了腦海。
他猛然驚醒,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下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
「你終於醒了。」Laertes靠近他身側。
他猛地坐起身子。
「Eddie——!」
坐起身後,他才發現西川也在房中。
而入鞘的「扶靈」,就躺在自己身側。
兩人聽到那個名字,同時頓了頓——Laertes轉而看向了窗外,而西川則垂首嘆了口氣。
津澤低頭,緊咬了下唇。
西川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什麽,靠近了津澤身旁。
接著,他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了津澤微微攤開的掌心。
「⋯⋯他幾次想再給你的。」
津澤抬手看著掌心的星與月,眼淚滴落在那項墜上。
西川轉過頭不再看他。
「Laertes,我們走吧。」
津澤的視線不曾從手上的東西上移開。
他只聽到關門的聲音。
⋯⋯
天色已晚,夕照從窗戶投射進來。
桌腳上那本隨筆拋光的封面反射著陽光,頗有些刺眼。
他抬手拭了拭淚水,下床翻開了那本書。
那個人的記憶裡,他似乎在裡面寫了什麽。
因為夾著書籤,書被自然翻開在那頁。
那句被津澤用記號筆描下的句子,被塗掉了表徵「過去」的字眼:
「I love you, so much that I want to become you.」
一陣微風從開著的窗子吹了進來。
他握著那書頁的手,無端顫抖起來。
⋯⋯
「憑什麽⋯⋯你這⋯⋯混蛋⋯⋯」
Eddie消失後,時間已過了一週。
請了一週假的津澤出現在206的門口時,Ioan從伏案的姿勢轉了過來。他皺著眉頭,照舊從眼鏡上方審視著來人。
「你來了。」看清來人是津澤,他語氣有些喪氣。——W大在人事上的博士申請截止日期是上週的週末。Ioan此前幾次三番苦口婆心勸說無果,心想津澤多半是拖過去了。「病好了?」
——過去的一週,津澤請的是病假。
「哦!沒事了!」——他一反常態的清亮聲音,不要說是Ioan,隔壁的Lizzy也被嚇了一跳。
「Ioan,W大博士申請的事,我趕在上週五前已經寄出了。據說是以當地郵戳時間為準,應該沒有錯過截止日期。」
他說著,嘴角浮上了爽朗的笑。
Lizzy從206與208相連的房門中探出了頭。
津澤從她身邊經過,在慣常的位子上坐下,撐開了手提電腦。
「他這是怎麽啦?」Lizzy做著鬼臉用口型無聲地向Ioan發問。
Ioan用正常的右手扶了扶眼鏡,臉上仍然是震驚的神態。
他攤開了雙「手」,聳了聳肩。
⋯⋯
同一日,西川被Penelope拜託,來到嚴大夫的診所。
「你在簡訊裡,也不說明到底是什麽事⋯⋯」一見到Penelope他便有些不耐煩地開了口。
「我跟她說不要告訴你的。」聽到那個聲音,西川一怔。回身,津澤正站在他身後。
他沒有作聲,只是禁不住蹙起了眉——他想像不到這時候津澤找他會有什麽事。
「我只是想問,你和Laertes他們還有聯繫的話,回第十七的事,調查得怎麽樣了。」
西川一愣,目光卻忽然落在了津澤腰間的刀柄上。
「扶靈」,被津澤掛在右側。
他的眉心擰得越來越緊,卻還是開了口。「哦,一直沒什麽頭緒。他們昨天才從南極那裡回來。」
「你們就沒想過借用Dawson那邊Maksim的力量嗎?」津澤揚了揚眉毛,抱起了雙臂。
那是在他身上在西川看來覺得陌生的姿勢和神情。
但後者的注意力仍更集中在了他話的內容上。
「⋯⋯事到如今,你怎麽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只是利益攸關,度德量力罷了。」津澤抬了抬下巴,「還是說,你們有更好的建議?」
西川和Penelope,兩人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讓他們無法認出的人。
「好了。我先走了。如果那幫傢伙先找到了你們,記得告訴我。」津澤轉身,在身側隨便地揮了揮手。
西川怔怔間,從那個動作裡,似乎看到了Eddie的影子。
「Eddie⋯⋯?不對⋯⋯錦⋯⋯那到底⋯⋯是誰?」
津澤走後,西川臉上仍舊停留著那驚懼和惶惑,喃喃自語道。
下午四點,天色還未晚。
四下並無一人。
他停在自家公寓樓下的信箱旁,掏出鑰匙打開了掛著自己名字的郵箱。
裡面躺著一封信。看起來是從W大寄來的。
他笑了笑,取出了那封信。
回過頭時,一個披著褐色長髮的男人站在他身邊。
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就在那裡了。一切無聲無息。
男人身上是不合時宜的衣飾——那是一件純白色的寬大的袍。
裡面的打底和寬大的長褲,也是純白。
在長袍的胸前,吊著兩條似乎是鎖鍊的東西。
那讓津澤想起了Eddie還沒有形體時穿著的風衣——在那件衣服胸前,也吊著許多條相似的鎖鍊。
男人原本在微笑,注意到津澤的視線,方才睜開了瞇著微笑的雙眼。
——那是雙淺棕色的瞳。
「我終於以這樣的型態見到你了,錦。」
輕風拂過。
「門」在兩人身側打開,Maksim與Andrea先後走出,後面跟著的,還有一臉謔笑的Vincent。
「啊,Dawson。」——津澤微微揚起了嘴角。
在他身後,另一扇「門」忽地張開。這次到的,則是西川、Laertes和Ryan。
「錦,讓開。」西川已將漆黑的「斷義」斜握在身前。——三人敵意的目光越過津澤,落在Dawson一行人身上。
「哦呀。到得真齊呢。就只差Penelope了。」Dawson的笑意並毫無嘲諷之意,甚至有些溫柔。
「西川,Laertes,Ryan。」背對三人,津澤忽然開了口。
那與平日無異,卻帶著不屬於他的堅定的聲音,讓三人同時一怔。
「如果說,我自願加入Dawson一眾呢——你們,打算怎麽做?」
他微微側過右臉,那隻金色的眸中似乎閃爍著火光。
右手上咒力遊走:他搭上了刀柄的那隻手,竟燃起了黑焰。
眾人皆是陡然一驚。
「我要⋯⋯阻止Xerces毀滅⋯⋯這個世界⋯⋯所有的世界⋯⋯」他一字一頓地說著,抬起了右手,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上他再熟悉不過的黑焰。「⋯⋯為此,我不在乎借助的,是誰的力量。」
Dawson早已收起了臉上那一閃即逝的詫異,微笑了起來。
「懂得審時度勢,也是一種習得的智慧呢。錦。」
Laertes嘆了口氣,拍了拍西川的右肩,示意他放下武器。
後者卻並沒有照做的意思。
「我們來,不過是因為欠Eddie一個承諾。」Laertes上前一步,開口說道。「你向西川提到的事,我和Ryan已經聽說了。——我們,會和你同進退。」
「Laertes!」Ryan上前低吼道。
「Ryan,這不是計較前塵往事的時候。」他側視向好友低聲道。轉而,繼續朝津澤和Dawson一眾人說道,「錦說的沒錯。當下要緊之事,還是Xerces在第十七正在進行的計劃。至於第十七之後如何⋯⋯」
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望著Dawson一人,目光凜然。
Vincent抱臂,抬起右腳搭在左腳邊,一副看戲的情態;
Maksim拉低了帽簷;
Andrea則是咧嘴笑了。
津澤放下了右手。手上的黑焰,登時消失無蹤。
他沒再說話。只是轉身向樓梯口走去。
「扶靈」在他身側晃動。
「錦——!」收起「斷義」的西川忽然叫住了他。
「⋯⋯不對⋯⋯你現在⋯⋯到底是誰?!」
——是誰?
他從不曾如此迷茫,
卻也從不曾如此徹悟。
在他得到Eddie的記憶之後,他才忽然間明白,為什麽他不肯承認他是Edmund。
那些記憶,明明在他身上,
他卻找不到它的起源,
它的「魂」。
「他」的「魂」。
為什麽扮作他的模樣?
——「我是⋯⋯」
因為他想要用自己的身體,
用自己的記憶,
自己的魂,
與靈——
記住那個人。
作為他,也作為自己。
——活下去!
——「淺江⋯⋯津澤。」
【第二卷拂曉:完】
【卷物語:I love(d) you, so much that I want(ed) to becom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