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摧毀內廷。而是摧毀——第十七。」乞丐一字一頓地說完,滿面錯愕的已不僅僅是西川——還有津澤。
他收起了先前的警戒,向三人的方向移動了兩步,卻被Maksim攔住了。
「可是⋯⋯為什麼?」西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第十七,本來就只是個末路上的幻想世界罷了。我從來就看不到持續神格繼承的理由——十六個世界既成,神原本的職責就只是見證人而已⋯⋯結果卻有了第十四和第十五那樣的事⋯⋯」Dawson驅使的乞丐目光投向遠方,「見證人,有沒有都罷了。沒有意義的東西,就沒有存在價值。你我,也一樣。」
津澤倒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想要走上前去,卻再度被Maksim緊緊抓住了手腕。
「怎麼能——!」他顧不得那麼多,大聲朝那乞丐開口。
——怎麼能這樣就隨隨便便否認別人存在的價值呢。
「你們第十六的人——」乞丐犀利的目光直朝津澤投來,那眼神中莫名的壓迫感,讓他瞬間住了口,「——是不會明白的。」
——這算什麼?原來他們需要Edmund的理由,就只是為了摧毀自己的世界?原來——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用來否認第十七的存在嗎?」
大聲喊出自己的疑問,津澤並沒有立即得到回答。
空氣似乎凝固了。
乞丐側首看著津澤。良久,才又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我還以為,被Edmund選中,就意味著你自己都搞不明白你存在的意義呢⋯⋯如果是這樣,真不知道你發這麼大火做什麼。」
——津澤一驚,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而且,用不著你,來否定第十七的存在。」乞丐再次一字一頓地說著,「因為你,無權選擇。」
乞丐話音落下的瞬間,原本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的西川留意到,面前的Eddie微微垂下了頭。額髮遮住了他的雙眼,看不到他的表情。
回首看到西川閃爍的雙眸,乞丐輕笑道,「哎呀。抱歉。我自作主張跑來,打擾你們年輕人敘舊了。我只是在想,西川你來找Eddie想要問的那些事,他大概也幫不上忙。所以,不如還是我自己來說明比較好。畢竟——他現在只有『封塵』後的記憶罷了。」
「等、等等⋯⋯那是什麼意思⋯⋯」西川忽而又緊張地面向那衣衫襤褸的乞丐。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的話,說完了。再會。」
——就在幾人面前,那乞丐忽然癱倒在地。
「Eddie⋯⋯」
「Eddie!」
片刻的靜默後,津澤與西川,同時叫出了他的名字。
Eddie吸了一口氣,抬腳回身向津澤和Maksim走去。
「Eddie——!」西川不依不撓地跟上了兩步。Eddie頓住了步伐。
「我⋯⋯下次再見,也許就是敵人了。」
「⋯⋯啊,沒關係。」Eddie的聲音很輕。語畢,遍繼續向津澤和Maksim走去。
仍舊握著津澤的手腕,Maksim畫出了「門」。
三人一起自那「門」中消失在西川的視界里。
⋯⋯
「門」通往的,仍然是津澤家中——原本西川跟上津澤和Eddie的地方離家已並不太遠,想必Maksim是為了遮掩行蹤才特意用了「門」的。
讓津澤驚訝的是,Andrea也在——他少見地身著漆黑的衣褲,卻仍頂著那兩尖頂墜有鈴鐺的分岔小丑帽。
「哎呀,我才離開幾日,這裡就亂成一團啦?」他照舊笑瞇著雙眼。
沒有人回話。
津澤一心只想等Andrea和Maksim離開後,好好質問Eddie有關Dawson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Maksim面無表情地看向津澤。「Andrea來這裡,就是為了在你的住所設置結界。」
Andrea歪了歪頭向津澤咧嘴一笑,帽子上的鈴鐺鈴鈴作響。
「Edmund大人和我們回去。你在這裡暫時不會有危險。」
津澤與Eddie,同時以錯愕的神情看向Maksim——後者只是迅速在半空中畫了「門」,並將Eddie推了進去。
「Bye-bye~」——Andrea說完,也隨Maksim消失在「門」中。
鈴鐺的餘音仍在。
房間裡卻僅剩津澤一人,與黑暗相對。
「淺江,你是不是病了?」經過津澤身後時,Lizzy注意到他一直十分克制地咳嗽,有些關切地問起。
「唔⋯⋯只是嗓子有些發炎,沒事。」說著,津澤拿起了桌上的咖啡飲下半口,可那溫熱的液體對他的喉嚨造成了更大的刺激,搞得他更加劇烈地咳了起來。
「我說⋯⋯還是早點去看看醫生吧,就算是因為想要拼命工作,這樣拖下去工作也做不好。」Lizzy看著他滿桌的手稿搖了搖頭。
「⋯⋯」
「哦對了,你晚上有事嗎?」忽然想起什麼似的,Lizzy拍了拍津澤的肩。
「嗯⋯⋯說是有事⋯⋯其實只是在這裡繼續做代碼。有什麼事嗎?」
「就是關於前陣子發表的文章——剛好Thomas今天到A市,所以Ioan說要請客給那個『功臣』接風。組里的大家都會被邀請的⋯⋯」
「這是誰在幫我投邀請函啊?」——Ioan不知何時走進了206與208相連的門,打斷了Lizzy的話。後者撇了撇嘴就回到自己的桌前繼續做事了。
Ioan笑著仍看向Lizzy的背影,話卻是衝著坐在門邊的津澤說的:「她說的沒錯,今晚你也一起來吧,淺江。」
津澤抬頭望著Ioan的一臉笑意,只好點了點頭——雖然也不知道Eddie會不會又在同一個地方等他⋯⋯但是Maksim和Andrea⋯⋯
想到昨晚的事,津澤只覺得因感冒而沈重的腦袋變得愈加疲憊。
——正因為津澤的注意力完全沒在這段對話上,津澤才在聚餐時對Ioan的訪客Thomas那張緊繃著的臉小小地吃了一驚。他這時才想起,原來Ioan是提過他的名字的——Thomas,正是在南部會議上給盡了他臉色的教授⋯⋯
大家在一張長桌邊落坐,Ioan似乎是刻意將Thomas安置在了津澤對面,而自己則就落坐在津澤身旁。
組里的其他成員似乎都和Thomas相熟,頻頻和他打趣聊天。津澤則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和傾聽著——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啊!津澤從沒有見過和Thomas一樣,雖然嘴上毫不顧忌地玩笑著,臉上卻時時刻刻面無表情的人⋯⋯
這樣想著,他竟然有些不寒而慄。
「年輕人,」終於,周邊的人漸漸安靜,Thomas忽然對津澤開了口。「Ioan跟我提起了你的研究,並且稍稍展示了一下你半年的成果。幹得不錯。」
原本正發呆的津澤一驚,余光中看到正繼續用餐Ioan唇角浮現出一絲笑容。
「嗯⋯⋯過獎了。」
「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津澤疑惑地望向那眼鏡後的栗色眼睛,有些驚奇地發現,雖然Thomas正顏厲色,他的眼中卻流動著淺淺的笑意。
——有什麼打算?
對於一個普通的本科畢業生,這是一個多麼普通的問題。只是津澤卻答不上來。
Ioan誤以為津澤是聽不明白Thomas的言下之意,打趣道,「這老頑固一向如此——他是想說,如果還沒有計劃,可以考慮在他組里做博士研究——W大的名聲,你也是知道的。」
「Ioan!」Thomas的聲音有些氣惱,但這些也並沒表現在他的臉上。——Ioan一改平時的嚴厲,對著對面的人做了個鬼臉。
想到一把年紀的人還在互相揶揄,津澤心中也有些好笑;只是眼下對於這些安排,他有太多難言之隱,實在不能輕鬆地笑出來。
「承蒙⋯⋯錯愛。我會考慮的。」
桌子的另一頭,Alex起身忽然舉杯,「來來!我們再為Lizzy姊的第一篇一作乾一杯!」
——津澤留意到他臉上的紅暈,不由得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坐在他身邊的Lizzy此刻無比尷尬地想要按下他,瘋狂暗示他這次聚餐其實只是為Thomas接風而不是慶祝文章發表,可整桌微醺的人們已陸陸續續站起了身,舉起了杯子⋯⋯
聚餐散場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了。
津澤查了一下,從那家餐廳回家,似乎只能步行。中途要穿過一座公園。原本津澤是打算和禪久一起回去,他卻被實驗室那幫工程人員連拖帶勸地拉去酒吧了。
因為只是個周三,夜又已深,公園裡似乎沒有什麼人。
那公園是圍繞一個天然湖泊修築的。此刻路燈只零零星星地亮著,湖面看起來像是深不見底的一片漆黑。
涼風習習,自那湖面吹向津澤,他又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
湖面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收緊;公園為景觀佈置,在那裡建築了一架拱橋。
津澤注意到,靠近拱橋的湖面上似乎有異於路燈燈光的閃爍——不知是誰放了只盛著蠟燭的許願船。
正想著,津澤視線上移,忽然發現正對著那許願燈漂去的方向,在通體潔白的橋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似乎是一個孩子,正在拼命地從橋欄上彎腰去拾那只點著蠟燭的船。
津澤看著那孩子的動作,忽然有些緊張——四下張望,似乎沒有其他人在近前。
心中不祥的預感促使他他加快了腳步。
然而還是太遲了——還沒等他來得及走到橋邊,那個小小的身影就伴隨著水聲墜落進湖中!
「該死的⋯⋯」津澤咬咬牙——那孩子在水中竭力掙扎著;除了水聲,因為頭部浮沉在水面,那孩子僅僅發出斷斷續續的喊叫——似乎是個小女孩。
初春的河水頗為冰冷。就僅那溫度,即使是善泳的人,就這樣落水,也會因應激心跳加快,呼吸加劇;如此一來,便可能因為難以正常呼吸而溺水。
津澤頗有些為難——他並不會游泳:因為要隱藏身分,他從來沒有在自己身體上學習的機會。正因此,即使是走靈,此刻也無法幫助這個孩子。
再次確認周邊並沒有其他人能夠伸出援手,也並沒有人在觀看,津澤咬緊了下唇——
「吾以混沌之名,敕萬物之所歸;肅澗凝濤,傲雪凌霜。」
——用水的話,他沒有把握能夠不傷到那孩子。而這個語密,他記得那是Maksim發動過的冰的咒。
結印,似乎是⋯⋯戌,未,申,丑——
小女孩此時已逐漸停止了掙扎;在水面上面朝下浮起⋯⋯
——子——
完成身密,津澤將手貼在水面——頃刻間,水面自那接觸點開始凝結成冰,冰層轉瞬蔓延至湖心。
試探著踏上了那冰層,津澤一點點接近漂浮在湖心中的那小小的身體。
當他的手接觸到那小女孩紅黃相搭的外衣時,津澤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時——
「喀啦」——
「什——」還沒等津澤反應過來,冰層分崩瓦解,他也落進了那冰涼刺骨的河水中!
落水的片刻,那徹骨的寒冷使他迫切需要呼吸——可他呼進的,卻盡是冰冷的水。
他拼命揮動雙臂掙扎著想要探出水面,卻幾乎徒勞⋯⋯意識逐漸變得空白僵硬⋯⋯從鼻腔到肺部,因逐漸侵入的水蔓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
——忽然,他感到身邊的水再度凝結成了厚厚的冰層。
一雙手把他拖向了冰面。
他跪在那冰上,想要大口呼吸,卻只是嗆出了水,拼命地咳著。
接著他才注意到,那個身穿紅黃色外衣的小女孩就被放置在他身邊。
他茫然地抬頭,看到的是Eddie有些慍怒的臉。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你怎麼會?」
「你的項鍊!」
津澤如夢初醒般握住了頸間的項墜,然卻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這個⋯⋯咳,咳⋯⋯小孩⋯⋯」
「她沒事,還活著。只不過我們得快點離開這了。剛才我們在這使用咒術,說不定已經被那些第十七的傢伙察覺了。」Eddie說著,抱起了冰面上的孩子,敦促津澤起身離開。
兩人回到岸邊時,Eddie把那孩子放在了地上。湖面的冰層以一種近乎荒謬的速度溶解著。
只是似乎Eddie的預測果然應驗了:兩人還沒走出多遠,伴隨著一聲悶響,一團被翻滾的雷電包裹著的人影忽然從天而降,墜落在兩人面前——
「Ryan⋯⋯」Eddie站定,低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即使只能看到他的側臉,津澤也讀出了那神情中的緊繃。
Eddie瞥了瞥身旁渾身濕透的津澤,利落地褪下了自己的黑色風衣遞給他——「穿上。這傢伙需要一會兒。」
津澤遲疑地接過,看著只穿著單薄白襯衣的Eddie向對手靠近,想不起他什麼時候還曾用這種命令般的口吻對自己說過話。
在他想這些的時候,Eddie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中已多了那把燃著黑焰的細刃刀。而他所面對的被稱為Ryan的獨臂男子撐在身前的傘,也已化成了兩日前津澤所看到過的那柄巨型彎刀——刀面上,雷電翻湧。
兩人彼此並無話——他們手中武器的碰撞似乎替代了言語。
津澤披著Eddie的衣服,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毆鬥中的兩人,卻沒法追上他們的速度——只有兩人武器偶爾交接的瞬間,津澤勉強能借Ryan刀上雷電的光看到兩人的動作。
他在這之中的某個瞬間注意到,今天的Eddie,似乎並不戀戰;他的每一擊似乎都帶著一種催促和焦躁。
津澤並不明白個中緣由,更不知道是否正因這種急躁,Eddie在這場戰鬥中似乎正處於下風。
轉念間,他驚覺Ryan正在正前方躍起,手持那柄巨型彎刀,正向Eddie——也是自己的方向全力砍來。
原本能輕易閃開躲避這一擊,Eddie卻在意識到津澤傻站著沒動之後橫執著手中的細刃刀擋下了對方的攻擊——兩人武器的型態差異在這一擊上看來尤為荒謬。
Eddie不得不以左手抵在刀背上,才勉強頂住Ryan這全力一擊。即使如此,他仍被生生逼退:自他接下那刀,他的雙腳在後退劃過的地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直退到津澤身邊,那力度似乎才被緩衝殆盡。
「別傻愣著,自己當心。」低聲囑咐津澤後,Eddie向側推開了Ryan的刀,隨即抬腿朝對方因用力而弓向自己的頭部踢去——Ryan在那踢擊擊中前抽身而退,與Eddie拉開了距離。
津澤定神向Eddie的背影看去,敏銳地注意到他放下的左手似乎在流血。
Ryan再度將巨刀立於身前,而Eddie則抬起了左手,以雙手握緊了刀柄。
就在這時,忽然之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Eddie身前——那人的手中,斜握的是一柄漆黑的直刃大刀。
「西川⋯⋯讓開⋯⋯」Ryan喘著粗氣,對那前來阻擋的人怒目而視。
「⋯⋯抱歉,恕難從命。」西川則堅定地望向Ryan,更加握緊了手中的「斷義」,「既然我被託付了這把刀⋯⋯至少,我的立場——就由我來決斷吧。」
「西川⋯⋯?」在他身後,Eddie忽而緩和下來的表情轉瞬又被詫異取代。
「Eddie是——我重要的朋友。」西川堅定地吐出這句話,直視著氣勢洶洶的Ryan。
津澤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身後的動靜卻讓他不由得轉回身去——似乎是發現了方才落水的小女孩,公園裡原本稀稀落落分散著的人們正向橋邊聚攏。
「Ryan——!」從Ryan背後的方向傳來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以及有些急迫的腳步聲。而Ryan則絲毫不為所動,巨刃上的雷電仍舊嘶嘶作響。
「你們怎麼能在這種地方打起來,會傷到無辜的!」
津澤藉著Ryan刀上的光看到,追來說話的人是一名銀髮披肩容貌姣美如女子的男人,而他身後,則跟著另一名金髮的男子;後者的身影被夜色掩蓋,看不仔細他的長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正是兩天前追著那神格碎片而來的兩人。
「現在不除掉他,還有更多無辜之人要受到牽連——」Ryan說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加重了手上附在刀身的咒力。與此同時,他在前的右腳稍稍移動了位置,看來又即將衝上前去,「讓開,西川。不然就連你一起⋯⋯」
西川則亦在身前以雙手豎立起了「斷義」的刀鋒,似乎這就是他的回答。
「——哼。」又是以常人難以看清的速度,Ryan提刀向西川與Eddie衝去——
就在這時,漫不經心地,金髮的男人丟了什麼東西在Ryan身前——那東西瞬間展開形成圓形的平面:由透明的淡藍色,變成了一道「門」!
還沒等Ryan來得及撤回,他的身影便被那道「門」吞沒了。
在Ryan穿越後,「門」也跟著消失——一只圓環狀的物體從半空中落在地面。
「真是的,Ryan的衝動和他那個悶葫蘆的個性一點都搭不上邊。」金髮男人自顧自地說著,走上前來拾起了地上的東西。
西川垂眼,把手中的黑刃收回背後,無聲地佇在原地。
「我說,這就是說,你不再和我們回去了是嗎?」金髮男人向西川發問。
後者搖了搖頭。
見狀,遠一些的地方,銀髮男子長嘆了口氣。
「Eddie。」長嘆之後,他忽然叫住了西川背後似乎有些錯愕的Eddie,「至少把這個拿回去——」說著,他向他拋了什麼東西過來。
Eddie抬手接下——那是一柄帶著刀鞘的刀。鞘似乎精雕細琢,夜色中看不出是什麼顏色。
刀落進手中,Eddie遍稍稍拔刀出鞘——看著那刀身上的寒光,他的臉上浮現出溫暖的笑意。
「謝了,Laertes。」
「雖然有很多事想問,這個地方大概不合適。而且Ryan⋯⋯再讓他等下去,他大概會自己打開『門』回來的。」翊有些不安地撓撓後腦。
「正是。這次就先行別過了。後會有期。」Laertes微微點頭。此時翊已再度張開了「門」,兩人於是一起離開。
在剩下的三人身邊也漸漸開始有人向橋邊奔跑而去時,一切都恢復了看起來毫無異常的樣子。
Eddie什麼也沒說,自顧自地轉身就走。
西川跟在他旁側。
津澤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身上披著的Eddie的風衣,也跟了上去。
⋯⋯
Eddie是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的——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津澤才意識到。
此時的三人,正穿越一片租用倉庫。
這些小型倉庫彼此相連,間間封著相同的捲簾門。因為四下無人,這一路重複的「風景」竟也有些可怖。
Eddie身上仍只有那件薄襯衣;不知何時他還挽起了袖子。即使只有微弱的光,津澤也能看到他小臂上肌肉的紋理。
「你⋯⋯不用回Maksim和Andrea那裏嗎?」
Eddie並不停下,淡淡道,「兩人一起去第十七了。」
——也就是說,現在終於可以質問他關於Dawson的事了。
這樣想著,Eddie此時的背影卻有一種異樣的氣息,讓津澤有些猶豫。
——他難道是在生氣嗎?
雖然這樣困惑著,津澤終於還是追上了幾步開了口,「Eddie,有關Dawson⋯⋯你為什麼⋯⋯咳咳⋯⋯那可是你的世界啊⋯⋯而且,他所說的摧毀第十七,難道不是要連你⋯⋯咳⋯⋯一起⋯⋯」
——自己為什麼要說連「你」一起?明明還有Penelope,還有似乎比起第十六更屬於第十七的Andrea和Maksim,還有比如眼前的西川,還有⋯⋯那麼多第十七的意識⋯⋯
津澤覺得頭腦有些發脹,卻不知是不是因為感冒在惡化。
走在前面的Eddie卻忽然停住了。
還沒待津澤反應過來,他便被Eddie一把按在三人原本就貼近著前行、處於左側一間倉庫的捲簾門上。
那門沈重地呻吟了一聲。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Eddie的怒火忽然爆發。他揪起了津澤的領口,「有些人是因為沒有選擇,才從可選的選項中權衡輕重,選擇危害最輕的一項!可是你呢!從一開始就乾脆放棄了活下去的權利!然後就因為這樣,每每遇事就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最低的優先級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啊?!你以為犧牲很偉大嗎?你以為你死了就可以——」
Eddie忽然頓住了。
津澤被他提起衣領抵在那門上,仍舊在斷斷續續地咳。
因為春夜天氣依然頗有些濕冷,他的頭髮直到現在還沒有幹。
離得這麼近,Eddie才發現他的臉色有些奇怪的潮紅,似乎是在發燒。
津澤也沒有說話,只是頗有些被驚嚇到了。
——就可以什麼?
這是津澤有些燒糊塗的大腦中反饋回的信息。
幾乎僅此而已。
而下一秒他的瞳孔忽然放大——
因為那個正對他怒目而視,氣勢洶洶的人,
吻上了他的唇。
誰説接吻時的人總會不自覺地閉上雙眼——
津澤和Eddie,就這樣大睜著雙眼看著彼此,似乎都對這一突發情況正無措著。
不過,那也就是一個淺淺的吻罷了。
津澤也並沒有真正地回吻。
並且事實上在片刻後,他反應過來用力推開了Eddie並一拳打在了他的左臉上。
——那完全是出於滯後的條件反射。在打了Eddie之後,津澤居然有些後悔。
Eddie卻似乎被這一拳打醒了。抬手摸了摸出血的唇角。
隨即他只自嘲地笑笑,戲謔般地說道,「不然,你不要的,都給我吧——你這,生命。」
說完,他再度頭也不回地向原來三人前進的方向走去。
在一旁看呆的西川,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趕緊追了過去。
而津澤,這次沒有跟來。
⋯⋯
兩人走出很遠,西川忽然長嘆了口氣。
Eddie這才抬手掩住了半邊臉。
「我都——」
「你在——」
「幹了什麼啊⋯⋯」
「做什麼啊⋯⋯」
——『你以為你死了
就可以在我心中永遠佔據一席之地嗎?』
——可是你明明,
根本什么都不用做,
就已經佔據了所有位置啊。
夜晚的屋頂——
微涼的夜風時不時吹過兩人的頭髮。
夜空中稀疏的雲,偶爾遮擋了城市中依稀可見的星辰。
K國的老舊民居,即使是公寓樓也頂著傾斜的屋頂;這倒讓西川和Eddie有些懷舊——內廷的東洋式宅邸的屋頂,也大抵如此。
「嗯——」西川的長哼是毫無抑揚的平聲,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怎麼說呢,有點意外,原來是女孩子。我還以為你——」
「喂喂!」屈膝坐著的Eddie的右手上握著一只金酒的瓶子,看起來已半空了。聽到西川故意的揶揄,他有些惱怒地抱怨。
「好了好了,不提這個——」枕著雙臂的西川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有關Dawson說的,你只記得『封塵』之後的事⋯⋯」
「⋯⋯」Eddie舉起手中的酒瓶,就著瓶口飲下些許那和涼夜溫度無異的酒,猶豫了下才開口,「老實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想想看,如果你有兩段記憶;一段一直被你當作是自己的一生,而另一段則是『另一個自己』的人生的十分之一⋯⋯不,連十分之一都說不上。」
西川只是微微側了頭看向Eddie,表情有些迷惑。
「⋯⋯只是我得到的Edmund——那個死神男爵的記憶中,有關你——西川,卻是從你與他⋯⋯我⋯⋯相識開始的。」
「⋯⋯」西川輕輕哼了一聲,目光再度轉回星空,「所以你是說,就算我問你為什麼要追隨Dawson,你也答不上來嗎?」
令他意外的是,Eddie搖了搖頭,「不。這個問題也許我不能替那個死神作答,可我卻有自己的答案——」
說著,他的目光也投向那夜空,「摧毀第十七和逐漸瓦解其他十六個世界之間,如果必須做出選擇⋯⋯我想,我寧可第十七終結吧。」
「是誰說——」西川半坐了起來。
Eddie示意他打住,「也許有別的選項⋯⋯但是沒有力量的人,現在能做的選擇,只有其一。」
「⋯⋯你是在說通天塔的事吧。」西川長嘆。「那你還記得為什麼Xerces想要利用那些塔嗎?」
「我不是不記得,只是他根本從未提及。通天塔,就是用來連接第十七與十六個世界的通道。通過操縱塔上的咒力,相連的空間與時間點可以被任意扭曲⋯⋯我所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
「⋯⋯」西川沉默了。尋找了許久的謎底,仍然不在Eddie身上。
公寓樓底部的大門忽然發出了聲響,似乎是有人進出。
「哦——是她回來了嗎?」西川打算向下探頭,卻被Eddie一把拉住。
「小心被發現——」
「為什麼,你不是跟她一起住在這裡嗎?」西川剛問出口,就注意到Eddie一臉複雜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好容易忍住,他又輕手輕腳地坐定在Eddie旁側。
「等她睡了我再回去。你呢?打算怎麼辦?」
「我本來就是一棵樹的意識⋯⋯用不著你擔心這個。」想來在內廷,他也常常就是在屋頂入睡的。
沈默片刻,Eddie忽然遞過手中的酒瓶——「喏,喝嗎?」
「⋯⋯髒死了。」西川一臉嫌棄,卻還是接了過來飲下一口。
「嘴硬什麼啊,在內廷時不是經常⋯⋯」
「啊⋯⋯啊⋯⋯你這樣子讓我相信你不是那個沒品的傢伙還真是有點難度⋯⋯」
雖然津澤回家後就盡快打理完畢躺進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打算把這歸因於越來越嚴重的鼻塞,而不是⋯⋯
想著想著,他把枕頭抽出來,蓋在了自己腦袋上。
大概是因為居民區凌晨一點太過寂靜,津澤即使蒙著枕頭還是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家裏的唯一一把備用鑰匙,他給了Eddie。
能感覺到他躡手躡腳地走向他那慣常的角落。
——這算什麼啊!
津澤背對著那個方向,不由得有些氣惱。
直到他坐定,直到一切又重歸靜寂——
「Eddie。」
「啊——?!」完全沒料到津澤還醒著,Eddie被嚇了一跳。
「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
「哈?」Eddie腦海中演練了一千遍如果津澤問起那個吻怎麼辦,或是他因為自己把剛剛落水的他一個人丟在路上離開而指責他他該說什麼,卻沒想到津澤會這樣開口。
「你⋯⋯不可以隨便決定消失——就算是第十七被摧毀,也不准你——咳咳⋯⋯咳⋯⋯」津澤不得不把枕頭挪開,轉而用來掩住了嘴,壓抑地咳著。
望著津澤蜷在床上咳嗽的背影,Eddie臉上的驚詫慢慢被一種無奈和傷感取代,只是背對著他的津澤並看不到。
——他又怎知,有些事情,並不是「承諾」和「選擇」就可以決定的。
「好啊。」
——盡管如此,他還是假裝一口答應。
津澤忽然停止了咳嗽。
「不過⋯⋯作為條件,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Eddie懶洋洋地把雙手背在腦後,靠著牆,微微瞌眼,「明天——去看醫生。」
靜默片刻,津澤猛地坐起身子。
「哪有你這樣霸道的——」
——「霸道」?
Eddie聽到那個詞,不由得一愣,忽然像想到了什麼別的好笑的事,大笑出聲。
「你這——」津澤把枕頭丟向Eddie,「——混蛋!」
——然而那也並沒制止他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