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七月,西北一带清晨时分已经微微能让人有了些“天凉好个秋”的感慨。
夏江月内力匮乏,昨晚上又只吃了些干果,因而便有些畏寒,一出帐篷门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跟着出来的周天和忙问道:“姐姐,你还好么?要不要找这里主人要件袄子?”夏江月微微一笑,说道:“不妨事的。这样的天气我其实最习惯啦。在紫微宫里,我们就算大冬天,练武的时候也都只穿单衣。等我内力恢复,这点微寒不算什么。”她突然心念一动,问道:“喂,周天和,你记得毁我剑是什么日子么?”周天和使劲抓了抓头,尴尬的答道:“对不住,姐姐,不记得了。大约不是四月就是五月。姐姐你也没记是什么日子?”
夏江月嗔道:“我当时都被你气的快死了,淳于师兄又把我丢下,自己一个人去办事。我在客栈里连哭了三天三夜,昏昏沉沉的,哪还记得是那是哪年哪月啊。你说不是四月就是五月,我觉得更应是四月,不过,咱们凑个整儿,我十一月初一去濠州城杀你。这还有近四个月,你若不是路上有意耽搁,肯定到得了濠州。若倒是我找你你却不在,我等你等到明年正月初一,如果你再不来,我便认定你畏罪潜逃,我自己抹了脖子了事。”
周天和忙肃然道:“姐姐,我必会快马加鞭。咱们这一路过来,绕了弯子,遇了这么些事情,因马不停蹄的赶路,便也只用了两个月罢。因而回去就我一人,我便干脆日夜兼程,一个多月怎么都回去了。”夏江月点头道:“好,不过,记得去秦州给我义父报个平安。”周天和应道:“这是自然。”他略一顿,又续道:“不过我有件事让姐姐答应。”夏江月道:“你说。”周天和道:“我对天发誓,我绝不会失约,如果真是路遇什么意外,我明年正月初一之前都到不了濠州,我必会想方设法找人给姐姐带个口信。若连口信都没有,那便是我死在路上了,绝不是畏罪潜逃。姐姐到时切勿伤了自己性命。”
夏江月略思忖的片刻,说道:“好,我听你的。若到了明年初一,你既不来,也没口信,我不会死,但我此生一定把你的去向打听清楚。若你不明不白死在什么地方,我去把你尸首找到,好好安葬。”周天和击掌笑道:“甚好,那就有劳姐姐了。我虽尽力保命,但因我武功低微,真是遇到厉害的对手,想不死也难。”夏江月白了周天和一眼,啐道:“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周天和道:“这叫以毒攻毒,话说的越难听,我还越死不了呢。只是到时姐姐在紫微宫待不了多久就又要上路,那也太劳累姐姐了。要不……我干脆去秦州报信之后,就回左近的西宁一直等着姐姐吧,那也省了姐姐路上大半的功夫。”
夏江月闻听此言,柳眉竖起,瞪眼喝道:“我说要去濠州杀你,那便就一定是濠州,你废话什么。我要你们濠州军里上上下下做个见证,明白为什么我要取你性命。路途如何你不必担心,师尊有匹千里良驹,我借来骑,十余天便就能从此地赶到濠州。”她此时心念一动,续道:“对了,你倒是得换匹真正的好马。你花了大价钱买的这两匹,实则一天至多跑一百里出头,这太慢了。”
周天和苦笑道:“真要有好马,我也没钱买啊。”夏江月微微一笑,应道:“这有何难,你忘了我们借宿这家是做什么的了。”
当下夏江月把这家主人扎嘎唤来,问道:“可有好马么?一天可以跑个三四百里的那种,借我朋友一用,他要尽快返回中原。”
面色黝黑的扎嘎咧嘴一笑,说道:“正好有。”他指了指远处一匹独自吃草的黑马,说道:“聂赤。好马,五百里。赞普骑它祖宗。”周天和明白“好马跑五百里”是什么意思,但“赞普骑它祖宗”却完全不懂。夏江月却笑道:“扎嘎,你吹牛,你说这马是以前吐蕃御马的后代?”扎嘎正色答道:“扎嘎,不骗木萨。赞普马,它祖宗,真真的。”夏江月双掌一拍道:“好,扎嘎,我知道你不会说谎。我信你的。就把它借我朋友一用。日后我带回来还你,再给你重金酬谢。”扎嘎摇摇头,憨厚的笑着说道:“木萨的朋友,扎嘎的朋友,送他了。不要钱,不用还。”夏江月经常来与扎嘎一家交换货品,出手非常大方。她虽性子凶蛮,但对扎嘎一家这样极为淳朴的人,她却总是温和亲切,再加上生的美丽非常,因而扎嘎一家真心觉得这汉人姑娘是仙女下凡,非常喜爱敬重她,因而送一匹好马,一点也不犹豫。
夏江月知道牧民的脾气,便也不推辞,只行了个礼,说道:“那就多谢了!”
扎嘎去把那名为聂赤的黑马牵来,周天和一看就知道这的确是一匹中原罕遇,千金难买的良驹,当下也是欣喜非常,便也对扎嘎深深一躬。
两人收拾停当,正要上马出发,周天和却说道:“姐姐,我还是先骑之前那匹。我若是现在就骑聂赤的话,一跑起来就把你远远甩在后面了。我把你送到,回返时再来取这聂赤。”夏江月微笑道:“好啊,你倒是一直细心。那就这么办。”
当下周天和又牵出原先的马,与夏江月并骑接着西奔。
此处已是夏江月最为熟悉的地方,她一路上容光焕发,兴高采烈的指指点点,告诉周天和周遭的风物都有些什么名字。周天和却怅然想道: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此生绝无可能再来了。
两人在路上随意用了些干粮,到了半下午,果然面前豁然开朗,一个像大海一般辽阔的大湖赫然卧在群山之中。水面波澜不惊,白云与雪山清亮亮的倒映其上,千万只水鸟鸣叫着成群翩飞,真如仙境一般。
周天和不由得目瞪口呆,此番混若不存于尘世的胜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当然,也应是最后一次见了。他语声发颤的问道:“这便是瑶池?”夏江月道:“是呀,有人也唤它做青海,但我们紫微宫上下都叫它瑶池。”周天和勒马呆立,突然叫道:“姐姐,我知道为什么你们紫微宫要穿蓝了。你瞧,你衣服的颜色可不是跟这湖水一模一样呀。”夏江月笑道:“是呀,师尊虽是学武之人,但却极为有才情。他年轻时时常在这瑶池泛舟,爱极了这片与天同色,一碧如洗的蓝。”周天和感慨道:“这样的地方,的确配得上姐姐这出尘脱俗的仙子。”夏江月叹了口气,说道:“景色虽美不胜收,宛如天宫,但却太荒凉了,若是来游玩几日,那自然是心旷神怡,但若在这附近一住就是十八年,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了。”一句话说完,居然眼圈都红了。她忙将泪忍住,嫣然一笑道:“好啦,我们去湖边吧。”
两人不再奔驰,不约而同的任由坐骑慢悠悠的踱着。也许此时两人都不知不觉的希望,这趟旅程越晚结束越好吧,但他们直到距离水面不过数尺的地方,却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只见沙滩上搁浅着一叶单桅小舟,夏江月指了指它,说道:“一会你把这船推回水里去,我要乘着它先到湖中的仙山岛见过知客弟子,他们飞鸽通禀师尊之后,我才能进紫微宫。”周天和吐了吐舌头,说道:“你们自己门下的回家,却也这么麻烦?”夏江月应道:“师尊爱清静,有时并不想立即接见回归的弟子,所以我们必须等到他的谕令,这才可以上昆仑山。”
当下周天和运起内力,轻轻松松的把那小船推进水里。夏江月轻轻一跳,便进了船,对周天和微微笑道:“小贼,大毛猴子,咱们这便别过了。你回去可要好好练你新学会的这些功夫,让我到时打架打个尽兴。”周天和应道:“放心吧姐姐,我不会偷懒的。”他心念一动,把肩上的包袱解下,说道:“姐姐,险些忘了,你一路上买的好些东西都在我这里呢,我现在就把它们取出来。”夏江月心里一暖,说道:“你真的一直带着呀,我还以为你嫌麻烦把它们都扔了呢。”周天和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姐姐自己带着那些贴身的物事儿,其他的我都一个没少的装在包袱里,倒也不重。”
夏江月看去,但见全是些胭脂水粉,环钗巾帕之类的零碎物事。此外还有她在秦州换下的旧衣,以及那装着千年首乌的木盒。
夏江月脸一红,说道:“我都忘了我杂七杂八买了这么多用不着的东西了。”周天和笑道:“姐姐一回来就把这些东西扔给我保管,看都不看一眼,自然是记不得。”夏江月嗔道:“说的我跟乱花钱的傻大姐似的。”周天和把那木盒拿起,又说道:“重要的物事姐姐还需得放在心上,这是姜夫人送给姐姐夫君补身子的首乌,从常家出来时姐姐却忘了拿,我瞧见了,便替姐姐收着了。”
夏江月一怔,心中莫名的又腾起一阵烦躁,便顿足怒喝道:“婆婆妈妈,谁要你把这些劳什子都带在身上了?且这首乌为何不早点拿出来,分明是想私吞。”
要换几个月前的周天和,若夏江月说出这些话来,他必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物事都一股脑扔进瑶池里,但现在他对夏江月的耐心也不知为何增加了数十倍,便也没当回事,只笑笑应道:“我私吞来做什么?都是将死之人了。”说罢便继续将夏江月一众杂物重新打包。
夏江月一句恶言出口,心里也颇为愧疚,嘟起嘴说道:“你跟我这个天下最刁蛮不讲理的女子同行数月,你讨厌死我了吧。这样也好,你这人一看到年轻姑娘就手软,你现在厌烦我,以后咱们动手,你便会全力以赴了。”
周天和苦笑道:“姐姐,我虽叫你姐姐,实则却把你当我的小妹子对待。谁会厌烦自家妹子呀。姐姐并不是刁蛮不讲理,姐姐只是看不惯我这个人而已,姐姐对你喜爱的人,必是极为温柔体贴的。其实,姐姐为我治伤,救我性命,又传我武功,我周天和这辈子遇到对我最好的女子除了我娘和我妻子,便是姐姐你。”
夏江月心中一阵纷乱,不知该如何回应,愣了半晌,这才说道:“我对你不好,我只是尽力确保以后能亲手杀你报仇。周天和,你不欠我的情,我也不欠你的请。十一月初一,咱们斗个你死我活。”
周天和一笑,把一个包袱递上前去,淡然说道:“知道了。”
夏江月接过包袱,扯起风帆,小舟顺风向着西北行去。夏江月俏生生的站在船尾,挥了挥手,说道:“你一路小心。记得少喝酒,你的内伤还需要将养一阵子。哦,还有,若芸妹子已经回了濠州,你替我关照着点她,别让旁人欺负她。”
周天和正色应道:“姐姐,我理会得。你也要精心凝气,早日将内功恢复。”
夏江月点了点头,应了声“嗯”。此时她心念一动,从腰间抽出罗夫人所赠玉萧,凑到唇边,吹起来罗夫人传授的一阙送别之曲。
周天和闻听乐音,百感交集,眼泪止不住的滴下。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夏江月那一叶扁舟,直到它彻底消失于视线之中,与天海融为一体。
周天和长叹一声,拨马回返,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扎嘎的帐篷。扎嘎只当周天和是“木萨”的好朋友,这一晚也是尽情款待。周天和此时只恨这青稞酒不够烈,不能大醉一场。但为何此时要大醉?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第二日一早,他将自己八百两买来的两匹马留下,骑了那通身纯黑的聂赤疾行向东。
这聂赤还真是稀世良驹!在中原一带,卖马之人通常都会浮夸;自家的马,一天只能跑百余里,他们也能说成日行三百里轻轻松松。而扎嘎这样的牧民,一辈子鲜少说谎,他说聂赤日行五百里,那便真的是脚力如此。周天和这辈子还没骑过这么好的马,不由得对夏江月的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
周天和日夜兼程的赶路不表,这边厢单说夏江月。
从湖边到仙山岛的水路夏江月熟稔在胸,加上风向正佳,不到两个时辰,她便就抵达了这个绿树成荫的小岛。
夏江月将船停靠在码头之旁,拿起包袱,下了船,走过木栈桥,鸣响了铜铃。
片刻之后,就见两个蓝影急奔而来,在夏江月身前三尺站定。
夏江月一见来人,即刻笑着说道:“呀,华师弟,唐师妹,我运气可真好,今日正好你俩当值呀。”
来者正是华万钧和唐芊茗。紫微宫的女子都似乎极为害怕夏江月,鲜少有敢跟她说说笑笑的,但这唐芊茗却是例外,她大约是觉得自己出身不凡且相貌跟这位大师姐有几分相像,也是鹅蛋脸,修长的身子,因而不似其他女弟子一般的唯唯诺诺,倒是时常跟夏江月嬉闹。
夏江月看到唐芊茗的发髻已做妇人形制,便冲口说道:“你俩已经成婚了呀!”唐芊茗红云上脸,应道:“是呀,我和华师哥上个月二十二结的亲,他……他……他一回来就提亲,可把我吓了一跳呢。”
夏江月瞟了眼华万钧,但见他面容木然,全然没有一丝喜悦,当下就明白,华万钧对她的话奉若圣旨,她那日说要他娶了唐师妹,华万钧便真的照做了。
夏江月面上发热,心中略窘,只得说道:“这个……恭贺你俩永结秦晋。”
夏江月在仙山岛正中的迎客厅甫一落座,华万钧就对妻子说道:“芊芊,趁天还没全黑,快放出信鸽,禀告师尊夏师姐已归!”唐芊茗站起应道:“是,师哥,我这就去。”说罢,浅浅一福,就急匆匆的走出了迎客厅。华万钧看妻子走出,便低头不语。
夏江月觉得若两人相对枯坐那便更加尴尬,于是对华万钧微微一笑,说道:“华师弟,唐师妹容貌不凡,人也蕙质兰心,你一提亲,她就同意,这可真是你的福气呀。”华万钧低声应道:“师姐,我看着她,心里想的却都是你。”
要在以前,华万钧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夏江月必会毫不犹豫的出言斥责,但现下一想他已为人夫,再动不动就责骂他也是不妥,夏江月只得把已经到嘴边的狠话吞了回去,只轻嗔道:“唐师妹比我生的好看,性子也比我好得多,你想我作甚。”
华万钧抬起头,苦笑着说道:“芊芊确是个极好的女子,但跟姐姐还是差的太远了。不过,师姐你放心,我既已娶了她,无论心里怎么想,终也不会负了她。只是师姐呀,以后在紫微宫里,你再也不会有个随时陪你解闷的小跟班了。”
夏江月听了此话也是心中怅然。她虽始终不喜华万钧,但的确在紫微宫里的日子,因华万钧时常与她插科打诨,便也不觉得那么清寒了。想当年,她若是闷了,便将华万钧召来,华万钧在别人面前腼腆少言,但一见夏师姐郁郁寡欢,便每次都能想出法子来将她逗乐。夏江月此时陡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华万钧,但却也没有任何可以报答他的法子。
华万钧看夏江月愁容微现,沉默不语,便说道:“师姐,这些惹你不高兴的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对了,师姐,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你跟那姓周的同行之事,你也可别说漏了嘴,到时平白误了你跟小师叔的婚事。”
夏江月大惊失色,颤声喝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和小师叔……”原来夏江月虽早与她的小师叔订婚,但毕竟师叔娶师侄总有些不和规矩,因而长期以来都是秘而不宣,只有少数人知道。
华万钧道:“师姐,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以前听见些传闻,还不肯信,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不信也得信了。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意外,紫微宫上下,可不就只有小师叔能配得上师姐你啊。”
夏江月霎时粉面嫣红,低声道:“多谢了,华师弟。但其实,我跟那周天和清清白白,过几个月我还得去亲手杀他呢,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华万钧摇摇头,说道:“师姐,我自然不是不疑你呀。不过,你是直率磊落之人,但别人却不是。为了少生事端,师姐你还是隐去不提为好。”
夏江月怔了片刻,应道:“好,我理会得。”
此时唐芊茗笑吟吟的踏进屋内,似乎全然没有在意这里气氛有多么的尴尬。她款款走到夏江月面前,说道:“夏师姐,好久没吃过小妹我亲手烹制的菜肴了吧。今日的接风宴,就全包在我身上啦。”夏江月忙站起,拉住唐芊茗的手,柔声应道:“唐师妹,不必劳累,叫迎客厨随便做些就好啦。”唐芊茗娇笑道:“不嘛,我就是要给师姐做饭吃。我嫁的这人是个粗汉,欣赏不来我做的那些细致饭食,总抱怨分量太小吃不饱。师姐若不回来,我这手艺可就无从施展啦。”夏江月本就喜欢唐芊茗做的菜,看她如此说,便也不再推辞。
华万钧此时却道:“你们姐妹俩一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我就不添乱了。芊芊,晚饭你陪师姐就好。今日要连夜修好那码头,我得去监工。师姐,我失陪了。”说罢,起身便向外走去。
唐芊茗眉头一皱,说道:“师哥,你都监工好几天了,就不能稍微偷个闲么。夏师姐从小就护着你,你却连一顿接风宴都不肯陪么?”夏江月忙道:“让他去吧,他就算陪着,我们两个说起话来他也插不上嘴,干坐着多难受呀。”唐芊茗笑道:“夏师姐啊,你还真是永远都会替你这总被人欺负的师弟出头。”
掌灯时分,佳膳厅的饭桌上摆上了十二个巴掌大的细瓷白盘,里面装着的菜肴不但颜色鲜亮,清香扑鼻,且还形制精巧,宛如一尊尊的玉雕。
夏江月一瞧,的确全是她最喜欢吃的,不由得感叹道:“唐师妹,你这份贤惠,我再活几辈子都修不来。”唐芊茗微微一笑,应道:“夏师姐,你这般绝世容貌,小妹我更是再活一百辈子也不可能有的。”夏江月做了个鬼脸,说道:“好啦,咱姐妹相识十余年,就别互相吹捧了。我不过就是个手长脚长的刁蛮丫头而已。”唐芊茗却也不接话,只端起茶杯说道:“夏师姐,我知你不喜饮酒,但接风的礼数不能少了。咱们以茶代酒,小妹敬你三杯。”
三杯茶喝完,这姐妹俩便动起了筷子,一边吃一边聊着紫微宫近来的趣事与夏江月在江湖上的见闻。
堪堪过了半炷香功夫,夏江月恰巧说起当日在镇江偶遇华万钧的事,此时却见唐芊茗脸色微变,把筷子放下,幽幽的问道:“夏师姐,是你令华师哥回来娶我的吧。”夏江月一愣,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便只能支支吾吾的应道:“这个……也……其实……他……”唐芊茗站起,行了个礼,说道:“师姐对小妹的大恩大德,我唐芊茗终身不忘。”夏江月忙也站起说道:“师妹这哪里话来。华师弟与你年貌相当,他理应娶你呀。”唐芊茗淡然一笑,说道:“师姐,小妹知道的,华师哥对师姐你的话奉若圣旨,他能舍了差事不做,巴巴的赶回昆仑山向我提亲,若不是师姐你下令,那打死他也不会做的。师姐,你可知道,华师兄擅弃师尊的差遣,师尊大怒,本想处死他,小妹我拼了一条命的去求师尊,他老人家这才格外开恩,免了华师哥的死罪,又允了我们的婚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们夫妻俩都受了三垣之刑,这才得以成婚。”
夏江月听了唐芊茗这话,心里是悔恨万分,暗暗责骂自己道:夏江月啊夏江月,你怎如此的鲁莽。华师弟突然来了中原,不是身负差事还能是为了什么?你却迫的他丢下差事回紫微宫提亲,这……
夏江月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不停的道歉,但唐芊茗却嫣然一笑,走过来拉起夏江月的手,亲热的说道:“师姐,不用道歉啦,小妹真是怎么谢师姐都不为过呢。三垣之刑算得了什么呀,熬一熬就过去了。师姐你能顾及小妹一直对华师哥有情,小妹感激不尽。小妹知道华师哥满眼满心的都是师姐你,便有意模仿师姐。师姐喜欢挽凌虚髻,我便也挽凌虚髻;师姐有时喜欢戴翠玉镶金的坠子,我也去寻了一对差不离的。可是尽管小妹做足了功夫,华师哥却从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其实已然心灰意冷,觉得他随便娶谁都不会娶我。但他却突然回来提亲,那真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一刻。后来受刑的时候,我还都一直笑着呢。成婚以后,他对我也挺好的,我知道没爱错人。”
夏江月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听唐芊茗这么一说,愧疚感消了十之八九,便也笑着说道:“师妹呀,你可比我强多啦,其实反倒是我配不上华师弟呢。你和华师弟都出身名门,可我只是个仆妇的女儿。且我一贯弄性尚气,实在是难成贤妻。且光说这女红和烹饪的手艺,我都跟师妹你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就是个粗粗拉拉可以当男人使的女打手。”夏江月略一顿,续道:“唐师妹,华师弟之前不留意你,正是因为你处处照着我的样儿来。你且想呀,若一人盯着某个物事看,他怎会注意这东西的影子是什么样?”唐芊茗恍然大悟,拍掌道:“还是师姐冰雪聪明,小妹我居然一直没有想透这件事。我当了好多年师姐的影子,华师哥便一直不留意我。哎呀,多谢师姐提醒,我以后可不能再看师姐怎么打扮就有样学样了。”
夏江月道:“其实我该多跟你学呢。师妹,你教我烧菜好不好?我性子急躁,女红这样的精细活计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了,但烹饪我想还可以试一试。”唐芊茗点头应道:“好呀。是啦,师姐也要嫁给小师叔了对吧。”夏江月脸一红,心想这事既然已经尽人皆知,那就不必隐瞒了,便应道:“是呀,到时候大家的辈分可就乱了。”唐芊茗笑道:“到时该叫师姐师婶了。”她瞧了一眼饭桌,接着说道:“哎呀,光顾着说闲话,这菜都要凉了,师姐,我们坐下接着吃吧。”
当下两人又落座,开始动筷子。唐芊茗说道:“师姐啊,你这次出外这么久,想来餐食只能一切从简,也真是受苦了。”夏江月想起周天和一路上的悉心照顾,面色微红,但嘴上只能随意应道:“嗯……嗯……还好……”唐芊茗又道:“师姐呀,华师哥陪了你好些天,这个粗汉想是让你烦透了吧,因此你才把他打发回来。”夏江月冲口应道:“哎,他呀,故作殷勤,但什么事都做不到我心坎上,我说话他又不听,都是自顾自的瞎忙活……”这话出口,夏江月才意识到当着华万钧的妻子这么说极为不妥,忙尴尬一笑,续道:“呃……其实也算不上殷勤了,就跟在紫微宫里一向这样差不多……”
唐芊茗笑而不语,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是扯开了话题,又说起了紫微宫里的逸闻。
当晚夏江月躺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华万钧娶唐芊茗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明白,这么一来,紫微宫里唯二两个愿意跟自己稍微亲近些的同龄人,以后却也不容易深交了。但转念一想马上就要见到小师叔,却又满心的甜蜜。就这样辗转反侧了半晌,她才缓缓睡去。
第二日刚在房内吃过仆妇送来的早饭,唐芊茗就兴冲冲的走进来说道:“夏师姐,师尊回复啦,说在静修,虽不能你一回去就接见,但允你即刻回宫。师姐,师尊还是那么的宠你,要换了别人呀,师尊若在静修,他们还不得在这岛上至少等个三五天。”
夏江月倒也不意外,每次回来,不管师父沧海天尊是否愿意见人,她总是能马上回紫微宫。当下她说道:“唐师妹,多谢替我传讯。我现在就走。”唐芊茗应道:“好的师姐,船已经备好了。”
当下两人匆匆赶去码头,却见华万钧也在,正指挥着一群年轻弟子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华万钧见妻子和师姐前来,忙迎上说道:“这码头前些时日塌了半边,这几天连夜修葺,虽还未完全修好,但今天正好不耽误师姐启程。”夏江月见华万钧眼中满是红丝,知他的确是一夜未睡,不由得又是一阵怜惜愧疚,但她却也只能淡淡的说一句:“有劳师弟了。”
唐芊茗走上前去,将华万钧那些散落出来的发丝拢了拢,关切的说道:“师哥,今天就能修好了罢。你好几天没睡好了,再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华万钧微微一笑,捏了捏唐芊茗的柔荑,应道:“芊芊,我没事的。今天应该能修完了。”唐芊茗道:“那我今天给你熬一坛浓浓的鸡汤补身子。”
夏江月看着这夫妻俩旁若无人的说着体己话,又是尴尬又是喜悦。她昨日看华万钧那木然的神色,生怕华万钧不情不愿的娶了唐芊茗,便就一直冷落她。但现在看来却似乎是多虑了。
华万钧夫妇两人一直把夏江月送上了船,双方道别之后,夏江月扬帆起航。
从仙山岛到瑶池西北端的码头还需好几个时辰,而这一段所乘的船可比昨日夏江月从东岸行至仙山岛的小舟大多了。这船上共有四名紫微宫门人,两男两女,分别负责掌舵、司帆以及服侍乘客。
这些被分配来做杂务的弟子都是武功不佳资质也差的,他们见了夏江月可真如皇宫里的奴才见了公主,除了低头干活,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面对着这样几个唯唯诺诺的闷葫芦,夏江月索然无味,呆坐了许久之后,实在百无聊赖,便拿出玉箫吹奏了起来。
船上的其他四人尽皆愕然,他们可从不知这师尊最宠爱的大师姐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那两个女弟子这下更是自惭形秽,觉得大师姐本就美若天仙,武功又高,现下又能把萧吹得这么好,比较起来,自己简直猪狗不如。
吹了一曲又一曲,渡船终于靠岸。此时码头上已预备好了良马,在另外两名女弟子的陪同下,夏江月继续向西奔去。
从瑶池西北岸到位于昆仑山东南端谷地中的紫微宫还有百余里,因而夏江月一行人打马狂奔,近掌灯时分才到达了目的地。
这山谷被峭壁环绕,有一条小河贯穿,气候温润,诸般秀美馥郁的花草丛生。这里本没有名字,因沧海天尊的师父紫微真人在此隐居,便被叫做紫微谷,后来沧海天尊又在此修建了紫微宫。
沧海天尊尚古,因此紫微宫遵从汉代未央宫的形制,宽檐大柱,黑顶朱墙,巍巍大气,隐隐有着一股帝王之风。紫微垣本就主帝王,因此紫微宫建成这样,却也是贴切。
紫微宫内的生活虽拘谨清寒,但毕竟这里是夏江月之前生长了十八年从未离开过的地方,她一瞧见这巍峨的殿宇,心里也是又温暖又喜悦。
一进紫微宫,她顾不上吃晚饭,径直奔去了母亲所居的小院。
夏江月的母亲虽身份是仆妇,但因建宫之初便在此服侍,因而待遇略佳于其他仆从,还能有个单独的院子住着。
院门开着,夏江月蹑手蹑脚的进去,想要给母亲个惊喜。但见母亲居室的门也没关,夏母正就这烛光做着针线活。夏江月心里一酸,暗道:母亲就终日就这样为他人缝缝补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享享清福。
她轻轻的走到母亲门口,唤了声:“娘,我回来了。”夏母一愣,忙抬头一看,但见日思月想的女儿俏生生笑呵呵的站在门口。夏母放下手里的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夏江月身前,将她一把抱住,垂泪道:“月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夏母的身量比夏江月娇小,比她矮了近半个头。夏江月也抱住母亲,轻抚她已有些花白的头发,柔声应道:“娘,你身体可好?”夏母应道:“好,好,宫里什么也不短我的,我能有什么不好呀。月儿你呢?出门在外,可有受伤?吃穿住用可都顺遂?”夏江月虽是个直性子人,但却也知道若明说自己中过毒失了内力,母亲肯定要悲伤忧愁,这便轻快的应道:“娘,我没受过伤,一切都好。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啦,早就不像以前那么不小心了。”夏母长出一口气,说道:“哎哟,那我就放心了。你第一次行走江湖回来,那一身的剑伤啊,若不是齐婆婆的灵药治好了你的肌肤,一个女孩儿家浑身横七八竖的疤痕怎么能行。”夏江月笑道:“那时候我武功也没现在好呀,又更鲁莽。现在谁想给我划上一剑,可没那么容易。”夏母也笑道:“是啦,我女儿现在是鼎鼎大名的夏女侠,谁还能伤的了你呀。”
母亲的话让夏江月暗暗惭愧,便忙说道:“好啦,娘,咱们进去坐下吧。娘,你这缝制什么呢?”
夏母微微一笑,走到桌前,拿起一件大红的霞帔,说道:“这是月儿你的大婚吉服呀。自家女儿出嫁穿的衣服,还能交给别人去做么?”夏江月笑着嗔道:“娘,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婚呢,娘现在做它干什么呀。”夏母道:“我那日正在想你,却心念一动,突然觉得好像你的婚事快近了,这便赶紧开始给你张罗婚服啦。”夏江月搂住母亲的肩膀,娇声说道:“娘,还真是母女连心,我还真是打算这次回来就求师尊允我把婚事办了。我等了四年,不想再等了。小师叔彻底不需闭关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今年我就索性与他完婚了,这样心里便也踏实,即便往后几年,每年只能见他一个月,我也无妨。”
夏母叹了口气,怅然说道:“月儿,你一向说一不二。这事你既然自己决定了,为娘也不拦着。只是……”夏母一句话没说完,便闭上了嘴。
夏江月忙问道:“只是什么呀娘?我不在乎的,每年能有一个月跟他朝夕相处,我就满足了。”夏母笑了笑,说道:“孩子,你觉得行,那就行。为娘是个凡庸女子,又能懂什么。”
夏江月看母亲虽在笑,眉目中却依旧是深深的哀怨,便想道:娘定是不舍得我嫁人,又怕我婚后被冷落,可我现在一颗心悬着,不能不落地了。
夏江月突然想起自己还带了些给母亲的礼物回来,忙说道:“娘,我这次出去呀,在南方给娘买了好些精巧的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呢。南方人做这些物事,就是手艺好。”她奔去门口,拿起放在地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把里面的杂物一样样的拿给母亲看。
夏母瞧着这一桌女儿家梳妆打扮用的物事,苦笑着说道:“月儿啊,你的心意为娘领了,可是你瞧你娘我这副模样,真是枉费这些好东西了。”
这夏母虽体态苗条婀娜,但一张脸蜡黄肿胀,眼皮子极厚,几乎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这相貌与夏江月不啻是天壤之别。夏江月看着母亲的面容,也觉得一阵心酸,便说道:“娘,你不枉费这些,你打扮起来一样好看。”夏母眼圈一红,说道:“月儿,为娘收下了。我用不着,看着却也高兴。”
夏江月见礼物也没让母亲真正开心起来,便又说道:“娘啊,还有件大好事呢。你猜,我这路上去了哪?”夏母摇头道:“我哪猜得出。”夏江月笑道:“女儿我去了娘的旧居,秦州夏府。”夏母一惊,忙问道:“月儿,那宅子现在是谁家的?”夏江月道:“没人住,还空着。我进去看了看,虽破败了,但房子却还齐整,没有哪间塌了的。”夏母长出一口气,苦笑道:“祖上花了大价钱营造府邸,倒也没白费功夫。”夏江月道:“女儿想啊,小师叔家里不是钱多么,我们成婚以后,若师尊同意,我让小师叔把夏府赎回,我们一家人搬回去住可好?”夏母摇头道:“你师尊不会同意的。且我也不想回去,那是个伤心之地,还不如留在这紫微宫。”夏江月应道:“好,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她略一停顿,又说道:“娘啊,在夏府你的房里,我看到一个青花瓷瓶,瓶底有个朱印,写着‘夏程之喜’。娘,我爹可是姓程?”
夏母一愣,半晌没有开口,后来才淡然答道:“是。他是姓程。”夏江月问道:“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夏母幽幽的道:“我们成婚才不到两个月,他就死了,我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月儿,你就算知道你爹姓什么,却也不可改姓,因他入赘夏家,你合该姓夏。”夏江月应道:“女儿理会得。”夏母站起身说道:“月儿,你还没吃晚饭吧,为娘去给你做几个你最喜欢吃的菜。”
这一晚的时光,便如夏江月十四岁奉师命搬出母亲居所去自己的弟子房中住宿之前一模一样。母女两人静悄悄的吃饭,饭后夏母继续做针线,而夏江月则帮母亲抄写《道德经》。夏江月从来就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千万遍的反复抄写这只有区区五千言的经文。
夏江月的母亲擅书画,自然也就教给了夏江月一手极佳的正楷。夏江月已经颇久没写过字,刚开始还颇为生疏,但数百字之后,越来越顺,下笔如有神,银钩铁划,每一字便如出自名家手笔。
只是因失了内力,又鞍马劳顿,夏江月精力大不如常,抄了两千余字,这便头晕目眩,居然一头栽倒在书桌上睡着了。
次日夏江月醒来时,已闻到了鱼粥与油果子的香味。
鱼粥是用瑶池里所产新鲜的鲤鱼肉片配以紫微宫自种的一季稻熬制而成,撒上昆仑山的石盐,鲜美无比;而油果子是拿昆仑山野雁的油脂煎炸细面与青稞面相混的条子,更是香气四溢,酥脆可口。这两样正是夏江月从小就爱吃的早餐。
因是在母亲房里,夏江月便也不顾身上只穿着内衣,便奔至前厅,笑着说道:“娘,我可想这两样东西到命里去啦。”夏母嗔道:“月儿,你都二十三岁啦,焉有衣不遮体就出卧房的道理?快回去把衣服穿好!”
夏江月吐了吐舌头,退回房里,随随便便的把自己的衣裙穿在身上,衣带都没束好,就奔到桌边坐下,忙不迭的舀了碗鱼粥。
夏母笑吟吟的看着女儿狼吞虎咽,说道:“你这丫头,也真得怪我没教好,吃相可比男人家还不拘一格。”夏江月嘴里含着粥,含混不清的应道:“娘,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不用小心翼翼呀。我在外面吃饭可文雅啦。”夏母笑着应道:“好,月儿,我信你。你都二十三岁了,别人家女儿这年纪孩子都生了四五个了,我当然不疑你出了家门就能变淑女。”夏江月脸一红,奋力将嘴里的粥咽下,应道:“娘这样的贤良淑女我这辈子都变不成,只能尽力别那么刁蛮不讲理讨人厌。”夏母道:“说不定也正有人喜欢你这性子呢。”夏江月笃定的答道:“绝无可能!”
一顿香甜的早饭吃完,夏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道:“月儿,你赶在昨天回来,必是为了不误了今日的事情吧?”夏江月面色通红的应道:“是呀,师祖母的冥诞,我怎么能忘。”夏母道:“那你还不快去玄戈殿外等着你的小师叔。他出关时若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你,还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夏江月一惊,忙起身向外奔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娘!这世上最为女儿着想的果然还是你!”
玄戈殿在紫微宫的西北角,是夏江月师叔邬景盛的居所与闭关之处。若夏江月与他成婚,这便也是夏江月自己往后几十年的家。夏江月多年来对这里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她一路小跑而来,一颗芳心砰砰直跳,面色潮红。
到了殿前,夏江月才陡然发觉自己衣服都没穿齐整,云鬓也是散的不成样。她手忙脚乱的整理着,却听见殿门吱嘎一响,一个皂衣青年推门踏步而出,正是夏江月钟情已久的邬景盛。全紫微宫上下,只有地位最高的沧海天尊和他师父紫微真人的幼子邬景盛不必穿蓝。
这邬景盛三十不到的年纪,身材极为高大挺拔,面色微黑,五官如斧凿刀刻一般的俊朗刚毅,一双虎目之中精光四溢,太阳穴高高鼓起,看得出内功极为深湛。他的仪态十分优雅潇洒,宛如王孙公子,但不知为何,面上却颇有郁郁之色。
夏江月此时又喜又窘,把一张桃花满面的俏脸略略低下,轻声说道:“小师叔,我回来了。我来的匆忙,蓬头垢面的,还望小师叔别嫌弃。”邬景盛微微一笑,淡然应道:“嗯。阿月,别来无恙。”
夏江月听见邬景盛这温润如玉的语声,几乎醉了,她奔上前几步,拉住邬景盛的手娇声说道:“小师叔,你知道么,我为了赶在今天前回来,可颇费了不少心呢。”邬景盛比夏江月高了近一个头,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夏江月的顶发,说道:“嗯,辛苦了。”夏江月忙笑着应道:“不辛苦,不辛苦。小师叔你练这门极难的内功才辛苦。”邬景盛道:“还好,已经到了第六层。不过接下来这反噬之伤还会更重一些。”
夏江月此时突然想起自己居然忘了把姜夫人所赠的千年首乌拿来,便忙说道:“小师叔,你等我片刻,我回去取给你的礼物。”说罢,转身就飞奔而去。
夏江月回到母亲屋中,取了那装首乌的盒子,又顺便对着镜子整理了衣裙和头发,这才又返回了玄戈殿。
只见邬景盛便如一尊神像般的站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移动过半寸。
夏江月把那木盒在邬景盛面前打开,兴奋的说道:“小师叔,这是一株千年首乌,你受了多重的内伤都不怕啦。”邬景盛瞧了眼那形如孩童的药草,淡淡的应道:“我练这内功,受内伤也是获得进境不可或缺的步骤,这首乌虽好,但恐怕于我无益。阿月,你留着自己用罢。”
夏江月的一腔热情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她险些直接哭出来,但转念一想:小师叔把这么名贵的药材留给我,那也是对我好呀。
当下夏江月转愁为喜,嫣然笑道:“好啦,我听小师叔的,我自己留着。小师叔这等高人,哪需要这劳什子呀。”
邬景盛不搭话,突然轻轻将手指在夏江月腕子上一拂,面色一沉,说道:“阿月,我看你脚步虚浮,还以为是错觉,没想到你真的内力大亏,这是为何?”夏江月一下被勾起了满腹的委屈,这便一边垂泪一边叙述了被天梁宫门人下毒的经历。当然,关于周天和的一切她都隐去不提。夏江月从未对邬景盛说过任何谎话,现在却不得不隐瞒诸多,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气愤,这便哭的更厉害,索性伏在邬景盛胸前泣不成声。
邬景盛轻抚了几下夏江月的脊背,说道:“阿月,人在江湖行走,焉有从不遭暗算的道理。好在天梁宫是咱们下院,你还能即刻便得了解药。这首乌你赶快吃了吧,应对内力恢复大有裨益。”
夏江月此时心中柔情蜜意翻腾不休,便用双手环抱住邬景盛的腰肢,娇声说道:“小师叔,你对我真好。我不等了,我要快些嫁你。哪怕总是见不着你,我也嫁。”邬景盛轻声应道:“只要天尊点头,我自然是没有什么二言。但我练到第九层总还有个至少三五年,却也委屈你了。”夏江月忙抬起头,看着邬景盛的眼睛笃定的说道:“不委屈!你需闭关五年,我就等你五年,你需闭关十年,我也一样毫无怨言。我只是明白,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我心里早就把自己当做你的妻子啦。”
邬景盛微微一笑,说道:“阿月,你的心意我晓得。今日之后,我还需闭关六个月。若天尊应允,等我下次出关,我们就把婚事办了。”
邬景盛这句话直让夏江月脑中嗡的一声,浑身宛若白日飞升一般的飘飘然。她喜极而泣,说道:“小师叔,你可记得。半年后正是我们相识十周年。十年前,你独自一人从高丽回紫微宫,我还是个小孩子,却一见你就心砰砰跳。我缠着你陪我玩,你不肯,我以为你嫌我丑,恼你恼了很久,后来却知道我是第一眼就爱上了你。你是大富之家的公子,我却是个仆妇的女儿,我们当下能修成正果,可真是三清垂怜了。”
邬景盛语声平缓的应道:“嗯,我也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正是上元节当天。”夏江月道:“哎呀,我每次见你就跟你念叨这个,你能不记得么?小师叔,我总是絮絮叨叨的提这些琐事,你烦了吧。”邬景盛道:“我喜欢听你说这些,我不烦。”夏江月脸一红,嫣然笑道:“那小师叔,我们不久就要做夫妻了,你亲亲我好不好?”邬景盛愣了愣,这便低头下来,在夏江月的前额上轻轻的印下一吻。夏江月霎时又羞又喜,便把头埋在邬景盛的胸前。
这对爱侣相拥了良久,邬景盛突然说道:“阿月,到了去给我娘祝贺冥诞的时辰了。你跟我一起去吧。”夏江月喜出望外,险些又要落泪。
邬景盛母亲的衣冠冢就在紫微宫外临河的一处风景极美的地方,往年他都是独自去祭拜,从未邀夏江月一同,此次叫她一起去,这便是已经把她完全当做了自家人。
邬景盛在母亲的衣冠冢前跪倒,正要拜下,却转身说道:“阿月,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夏江月霎时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腔子。小师叔要她一同跪拜他的母亲,那便真是将她当做妻子了。
夏江月忙也跪下,跟着邬景盛拜了三拜。邬景盛长跪不语,夏江月却低声祝祷道:“师祖母在天有灵,还请保佑小师叔早日练至第九重,不必再受反噬之苦。”邬景盛看了眼夏江月,微微一笑,也说道:“母亲啊,阿月是你未来的儿媳,她现在失了内力,也请你保佑她早日复原。”
两人祭拜完毕,携手同行到河边的一块大石边,并肩坐下。夏江月把身子软软的靠在邬景盛身上,觉得此时真是自己活了二十三年最幸福开心的时刻。她甜甜的笑着,叽叽咕咕的说着与邬景盛相识十年来的点点滴滴。邬景盛握着夏江月的手搂着她的肩,望着那潺潺的河水,静静的聆听夏江月的讲述。
夏江月说了好一阵往事,突然把头低下,轻声问道:“这次出去,好些人总是夸我生的美。小师叔,我真的美么?”
邬景盛面色微变,轻声问道:“好些人?什么人?”夏江月一惊,忙说道:“我……我结交了几位姐妹,是她们一直夸我。”邬景盛点了点头,却没开口。
夏江月自觉说错了话,忙自我解嘲的说道:“我可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居然问小师叔你我美不美。在师祖母面前,除了小师叔你的姐姐、师尊的夫人,谁还敢称一个‘美’字。”
邬景盛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松开了夏江月的手,站起身说道:“该回去了。若不回去接着闭关,这次便前功尽弃。”
夏江月一直把邬景盛送到玄戈殿门口,却说什么也不想离去。邬景盛见还有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到必须回关的时辰,便没有立即进殿,却只是呆立不动,眼望远方,一言不发。邬景盛不开口,夏江月也不敢再絮絮叨叨的烦他,便也沉默不语,只拉着他的双手,抬着头用一双妙目含情脉脉的看着他那俊朗英武的面庞。
夏江月此时心里暗道:小师叔跟我娘一样,似乎从来就没真正开心过,为什么我的至亲之人都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呢。是了,一定是我不懂事,不能替他们分忧。我以后一定要尽力改了这莽撞急躁娇蛮的性子,当个好女儿、好妻子。
想到这里,夏江月心里一热,便说道:“小师叔,我要跟唐师妹学做饭烧菜,下次你出关,我亲手给你做顿好吃的,好不好呀。”邬景盛低头看了夏江月一眼,浅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淡然说道:“我要进去了。阿月,照顾好自己,六个月以后见。”
夏江月眼圈一红,放开了邬景盛的双手,怅然应道:“小师叔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儿的等你。”说罢,将泪忍住,微微抬起头,递出了一个如桃李盛开般的笑容。
邬景盛嘴角微微上扬,也算是还了一笑,这便转身匆匆入殿,顺手一拂,那两扇门就在夏江月面前啪的一声紧紧闭上了。
夏江月一瞬间万千种爱意愁思一齐涌上,不由得浑身瘫软,倒下伏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