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火車站就在山腳下。站上沒有人工售票點,甚至連便利店都沒有。
只是塞滿垃圾的垃圾桶倒是足夠說明這裡完全不至於人跡罕至。
車站兩側是上山的坡路,自下而上可以看到綠植逐漸變得密集。天氣狀況有些糟糕——雖然還沒有下雨,但看時間本該天已大亮,厚厚的烏雲卻讓周圍看起來是傍晚。
津澤向四周環視了一下,因為雲霧的關係並看不清楚山的高處,他於是拿出手機定位,確定了行進方向。
雖然已是春末夏初,山間寒涼。津澤有備而來穿了一件薄衛衣帽衫。慕容秀看起來也是調查過周邊的天氣,夏裝外披了件色彩鮮明的外套。而只穿著短袖T恤的禪久剛下車就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
禪久揉了揉鼻子,四下環視一番才終於又開始聒噪,「唔啊⋯⋯空氣比起來城市裡真是好太多了。」
『根本是因為有下雨吧⋯⋯話說明明看起來陣雨就要來了,這兩個傢伙也不擔心,真是心大。』
「我走這條路上山。跟不上的話,記得原路返回。」津澤像平時有人在時一樣忽略了Eddie的話,把輕便的背包甩在背上單肩挎著,這麼回頭丟給禪久和慕容秀一句話。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小看人嗎?」禪久指著津澤的背影道。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上登山的路,只好放棄了爭論急急忙忙跟上。
事實證明津澤並不是為了揶揄兩人才這麼說:山路崎嶇,有些地方坡度幾乎在70度以上。不久跟在他身後的禪久和慕容秀就氣喘吁吁,幾乎追不上津澤的背影。而後者看起來似乎也並沒有等他們的意思,只是自顧自向上登著,時不時停下來在手機上查一下所在方位。
隨著幾人越來越遠離大路,樹木愈加濃密,加上越來越低壓的烏雲,幾乎是像在夜裡行進。
「澤狗——!噯!津澤⋯⋯!」禪久終於累得走不動了,叫住了前面一點沒有停下歇息意思的津澤。「你⋯⋯你等等我們⋯⋯」
他身後的慕容秀已經開始嘗試手腳並用,冷不丁扒到了一塊有點鬆動的石頭,滑了一跤。
津澤於是在高處站住,回身打量著禪久。
忽然,他走了下來,直走到禪久身前。
禪久本以為他突然良心發現來幫忙,正要開口,卻聽津澤說道,「你的包這麼大,都裝了什麼?」
「啊?」禪久一頭霧水,「手電筒,應急電源,真空包裝的食物⋯⋯」
聽著禪久開始清點,津澤臉上從狐疑變成了不耐煩,「我是不知道你以為我來幹嘛,我可是沒打算在這露營。你要是想跟來——」他趁禪久發呆取下了他的背包,打開,然後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在地上翻翻找找,把除了食品外的幾樣東西挑了回去,拉好拉鍊,又把背包遞給了他,「你要是想跟來,就只能留這些。」他又頓了頓,才補充道,「雖然留下來的也都是些垃圾,直接丟了有些可惜。」他指的是備用電源等等雜物。
說完他就又丟下兩人繼續攀爬。
禪久一臉不服。可是拎起背包確實輕了不少,想到自己不知還要這樣往上爬多久山路,只好默默服從了。
『讓他們回去不是正好,幹嘛任他們跟來。』
「快要下雨了。原路返回不太安全。我想至少帶他們走到大路上再勸他們回去。」津澤看看密林之上被遮蔽的天空,趁兩人在身後還遠,回應Eddie的聲音。
『你啊⋯⋯真是越來越像人類了。』
三人就這麼又前行了一段,來到了一處似乎是乾涸的溪流。就方向而言似乎要就這溪流處繼續上行,可那河床上盡是碎石,旁側則是一些更難以攀爬的巨石。津澤站住猶豫了起來。
這時,落在後面的禪久和慕容秀也跟了上來。
津澤只看了看兩人,還是決定就從那河床的碎石上爬上去。
望著津澤沿河道向上,禪久無奈地垂了下頭,停頓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碎石中落腳點不穩,禪久正爬著,不小心腳下一滑,回退了一段距離。他慌忙下意識用左手找落點。
掙扎了幾下,他的手卻落在另一隻手裡——
他抬頭,原來是津澤聽到碎石滑動的聲音,折回來站在一個碎石中較為穩妥的平台,抓住了他慌亂的手。
烏雲裡透出了一縷陽光,正照在津澤染成金色的短髮上。禪久看著他毫無表情的金色的義眼,一時有些失神。
打破這畫面的是兩個人同時聽到的身後慕容秀手機發出的拍照的聲音。
「喂我說慕容!你拍什麼拍啊!」禪久似乎忘了自己還掛在河床的碎石上,想要抗議,差點把津澤也拽了下去。後者接著惱怒地把禪久拖了上來,再沒看他便繼續上行。
「噯?說起來慕容你沒問題嗎?」禪久看著在碎石下方的慕容秀突然有些擔憂。
誰知慕容秀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從背包裡取出兩隻小型冰鎬,挑有泥土露出的地方作為落點,不費什麼力氣就爬到了禪久身旁。
「啊⋯⋯都說了他們以為我是要去幹什麼啊⋯⋯」津澤看到這一幕無奈地拿手掩住了臉。
就這樣又走了一會兒,津澤終於也開始有些疲乏。可就在這時,下起了濛濛細雨。
恰巧不遠處路邊有一處巨石,在旁還有樹遮雨,他便走到旁邊停下來倚靠著那巨石歇息。
稍待了一會兒,禪久和慕容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他視野裡。
「津⋯⋯津澤⋯⋯你到底是打算去哪?我是問,我們還要爬多久?」
「大約還有20分鐘路程我們會比較靠近大路。你們就從那裏下山吧。」津澤並不正面回答禪久,只說了對他們的安排。
「你這傢伙⋯⋯什⋯⋯什麼意思,我們都陪你⋯⋯到這裡來了,你是⋯⋯是不是朋友。」禪久顧不上休息就氣喘吁吁地抱怨。
「這和朋友義氣無關。我本來也沒有要你們跟來。再這麼跟我走下去,天黑之前你們會沒有力氣下山的。雨季山中夜晚危險,我勸你們見好就收吧。」津澤拉起衣服的兜帽扣在頭上好遮擋越來越細密的雨,隨即抱起了雙臂,不再看禪久。
禪久還要抗議,卻被慕容秀拉了拉衣袖。她舉起手機,上面寫著:「津澤說得對,我們還是回去吧。」
禪久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這樣才好。希望這雨不會下得太大⋯⋯如果真照Andrea所說,馬上過了山腰之後就應該不會再有雨水了才對。啊⋯⋯說道這個,要是你沒有一路這樣等著他們兩個,我們早就過了那半山腰了。』
休息片刻後,津澤仍舊無聲地準備出發。
他沒留神,左腳就在剛邁步時扭了一下。禪久和慕容秀都看到了那個可怕的扭曲弧度,以為他這不是脫臼就是要骨折了——
「津澤?!」禪久叫道。
誰知他就地稍轉了下腳踝,像是沒事一樣向山上走去。
「你⋯⋯沒事嗎?」
「唔⋯⋯那種程度沒事。」津澤微微側回頭,「我⋯⋯好像從小時候就一直對這類傷很有抗性。」
他身後的禪久看著他的左腳踝,若有所思。
山雨越下越大,時不時有悶雷傳來。
山路從密林,漸漸變成了開放的路面。周圍時而有些灌木,大多是草坪。
津澤幾次拿出手機想要辨識方向,卻發現從剛才那個休息的地點開始,手機就沒有信號了。不過從之前下載到的地圖來看,大約再走10分鐘,他就可以安心放禪久和慕容秀下山了。
他皺著眉從手機上抬眼。就在這時,前方的霧雨中出現了一個影子。
鹿。
從影子看去,它左側的角一半折斷了。
那正是他在Andrea的影像裡看到的鹿。
那頭鹿似乎並不介意有人類闖入它的領地,抬頭,停留在原地。
『錦,怎麼辦?那兩人還⋯⋯』
津澤只因吃驚了而愣住了片刻,隨即盡全力集中精神——
可是沒有用。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頭鹿晃了晃腦袋,逃開了。
「可惡⋯⋯」
「這麼大的雨,怎麼會有頭鹿在那⋯⋯」禪久沒聽到津澤的低聲咒罵,望著那鹿消失的背影,喃喃地說。
『錦,先把那兩個傢伙支開再找到那頭鹿不遲。現在雨這麼大,這個路段有點危險。』
Eddie的聲音剛消散,地面便微微地震動起來。
那震動由細微,到強烈⋯⋯
就在幾人腳下,從細小的土石,到較大的石塊,從右側的高處滾動而來。
三人逐漸陷入了恐慌。
「是山體滑坡,津澤!」
「是前方的路段,快往後逃!」
⋯⋯
不知跑了多久,震感已經不再強烈,三人發現了一塊傾斜向下的巨石,暫時躲在了那天然的屏障之下。
幾人稍為歇息,那震感漸漸消失了。
感到危險已過去的津澤卻忽然想到,剛才只顧著逃離滑坡的路段,而現在他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禪久似乎意識到津澤是為什麼戴著那茫然無措的表情,於是從身後摸出手機——沒有信號。
慕容秀也拿出自己的,隨即與禪久對上了視線,搖了搖頭。
津澤沈重地呼出一口氣。
「應該離原來的路段不遠。只是再回到那條路上已經不可能了——山路很可能已經被破壞。再等一等,確定危險過去後,我們就向山下走看看。」
他是在強作鎮定。此時已是傍晚。在這大雨中直接貿然去探路實在危險——不知何處又會發生坍塌。但若是就這麼等夜幕降臨只會更糟。這麼想著,他不禁重重向那遮蔽著三人的巨石上捶了一拳。
「淺江,別緊張,我們有三個人,總會有辦法的。」慕容秀怯怯地伸過拿手機的手,上面寫著這樣的話。
他靠著那石頭所在潮濕的地面上,扯下了兜帽。
一時間三人就這麼沈默著。
津澤將雙臂搭在雙膝上,兩手交握著。在他低頭的一瞬間,注意到地上有一串螞蟻。
大約是因為蟻巢要被雨水淹沒,它們正忙著搬家。
他盯著它們,看它們有紀律地一路蛇行各自搬運著蟻卵和食物,就這麼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咬了咬下唇,目光集中在隊列中的一隻螞蟻上。
『錦?你該不會是——』
視界瞬間顛倒——不,應該說他同時用津澤的眼睛看著,也有了螞蟻的視界。
可就在那一瞬,「他」身邊的螞蟻似乎注意到了什麼,把他團團圍住。
它們開始朝他發起了攻擊!
他盡力地用自己的腿,鄂去反擊,然而寡不敵眾,幾隻螞蟻很快卸下了他的兩條前腳,後方的幾隻則咬住了他的腹部。
一隻較大體格的螞蟻咬住了他的頸部。
做為「津澤」的他,完全地感受和承受著這一切,此時因痛苦而用右手擰住了自己的咽喉,呻吟逐漸變成了痛苦的咆哮——
「津澤?!津澤你是怎麼了⋯⋯?!津澤?」
——他仍能聽到禪久的聲音。
在那身體被撕裂的痛苦中他拼盡全力拼湊出那同樣被撕碎的意識——集中——
「嗯——?」
廟會上戴著狐狸面具的男子忽然頓足。把面具推向一側。
「Max你怎麼啦?」Andrea抬頭問。
「你是讓她去『問山』,沒讓她直接走靈進山裡吧?」
「她到底幹什麼啦?」
「嗯⋯⋯管他呢。反正拿到東西就好。」
他先是同時看到了幾百隻螞蟻所看到的東西——
隨即他的視覺似乎是在一隻獨角仙中——
然後是鷹——終於——
鹿。
那頭鹿。
「我要找什麼⋯⋯」
「山⋯⋯路⋯⋯」
他的視線在鹿的身上時,能感到那鹿拼命地想要排他出去。
他離開了。
同一時刻他的視線似乎在山巔⋯⋯
「我是⋯⋯誰⋯⋯什麼⋯⋯?」
他用那個視線看到了那頭鹿。
鹿的行動瞬間靜止,片刻後,居然俯首向他的方向跪了下來。
一瞬間,他感到有什麼向自己湧來。
似乎是血液,又像是一種力量,被自己的所在之處吸引而來。
視界之中,一陣氣流般的力量,由他的所在向群山蔓延開來。一條山路,也在這氣流下,在他的視覺之中被點亮。
當他感受到那個東西抵達他「心臟」的位置時,他的視覺剎那間轉回了「津澤」的所在。
『錦⋯⋯?』
「津澤?津澤?!」禪久晃著他的肩。
他發現自己的脖頸正被自己的右手擰得生疼。
他趕忙放開了那手,咳嗽了幾聲。輕輕推開了禪久。
「我靠,你剛才幹什麼,嚇死我們了。」禪久見津澤似乎恢復了正常,跌坐在他面前,不禁口髒起來。
「我⋯⋯我知道一條⋯⋯下山的路。」津澤剛開口,又因為適才頸部的壓迫咳了起來。「趁⋯⋯咳咳⋯⋯天還沒黑⋯⋯咳⋯⋯我們快走吧。」
「津澤你⋯⋯?」禪久想確認他沒事,可津澤就這麼把包甩在肩上,背對他起身走向下山的方向了。
禪久對著那背影伸了伸手,眼看著慕容秀也只看了看他便跟著津澤離開,只好也就跟上去。
幾個人趕到車站時,恰好能夠趕上末班車回家。
禪久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上車後就呼呼大睡。
『錦⋯⋯我都看到了。那麼做實在是太危險了⋯⋯你知道嗎,走靈和穿魂感受到本體的感知,那種精神刺激也可能會造成你本身的死亡的⋯⋯』
慕容秀在對面,似乎集中了很大的注意力死死地盯著津澤。他沒有辦法回Eddie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伸出了右手又握拳,反反覆覆。
「淺江你,有沒有事?」慕容秀憋紅了臉,終於在手機上打下這行字給津澤看。
他一愣,想到上次她這樣憋紅了臉好像是真的很想說話的時候。
「我沒事,不用太擔心。」——至少是現在。他摸摸心口,在大山的視覺裡湧進心臟的東西,似乎現在並感受不到了。
「這『歧途』,說得真是名副其實呢。」他轉向車窗外,那裡一片黑暗。
【腐女小劇場】
因為是末班車,車上相當安靜。
沒多久津澤也靠在車窗上睡著了。
慕容秀翻開手機相片,視線久久停在其中的一張上——
津澤站在碎石的高處,伸出右手,而下方正試圖攀爬的禪久,剛剛好將左手遞出,放進了津澤的右手中。
太陽從烏雲的縫隙探出頭,一縷陽光不偏不倚正照在兩人身上。
慕容秀盯著照片上的兩人,臉上泛出了紅暈。
次日,津澤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已大亮。
本來有晨跑習慣的他注意到天花板上的投影時鐘已經是7:30。
從床上爬起來,只覺得雙腿的關節很痛。本以為只是在山間走得太久,卻在站起來的時候又覺得頭暈腦脹。
『錦?你沒事吧?』他差點就在走去冰箱的路上摔了一跤時,Eddie的聲音傳來。
「一般問這種話的時候,就暗示問話的人覺得有事了吧。」津澤沒好氣地說。
『啊⋯⋯??』
從冰箱裡拿了水出來,才想到確認一下體溫。似乎是高燒。
津澤看了看那體溫表上的數字,就把它丟在流理臺上,然後趴回了床上。
『錦,過度走靈會給身體帶來負荷的,你在聽嗎?喂!』
週日也罷,週一原本只有一節電動力學,因為課程取消,他便乾脆都睡過去了。禪久和慕容秀大概是也在恢復體力,破天荒地沒來打擾。
但是週二時因為有三人同組的有機化學實驗,因為津澤反常地缺席,兩人才發覺什麼地方不對。
下午沒有課,禪久便試探著敲開了津澤的門——開門時的後者頭髮像團雞窩,並沒有戴上義眼,而左眼看起來頗有些迷離。
「哇啊——!你是昨天去哪喝酒了嗎?」
『⋯⋯原來你現在看起來像那個樣子嗎?』津澤高燒不退,從床上爬起來都困難。週六回來之後確實就沒有在鏡前看到自己了。
「閉嘴。」本來是脫口對Eddie說的,禪久卻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的調笑生了氣。
「我⋯⋯我開玩笑的⋯⋯你這是怎麼了,要不要去看醫生?」說著就把右手放在了津澤的額頭上,左手則放在自己額間。「嗚哇——!噯!都可以煮泡麵了!都這樣了,你是真的需要到醫院去啊津澤。」
津澤只是往後閃脫開了禪久覆在他額頭上的手,丟了句「沒事,我不用去醫院。讓我休息。」就把門關上了。任禪久在外面大喊大叫,他覺得好像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原本到這天為止,津澤算是少有地經歷了無夢的睡眠。從週二這晚起,卻開始每每入睡,總是會回到一個作為螞蟻被同類分解肢體的夢。週而復始。
短暫地醒來時,也會聽到Eddie在說什麼,可那聲音也模糊地像在夢中。
就這樣在週四的傍晚,津澤家的門鈴被按響了。
很久後他才起來開門,發現門外的把手上掛著一袋藥品,還有一張字條,是慕容秀的字,「白痴禪久在門外吵的時候我聽到了。淺江快點好起來。」
「⋯⋯多管閒事。」津澤把字條揉成一團,又回到床上躺下。
『喂,如果他們聯繫醫院的話怎麼辦?你的身份⋯⋯錦⋯⋯?喂!別睡啊!』
——他常想,他在睡著的時候,Eddie的意識在哪裡?
和自己一樣在夢中?
還是會到其他地方?
他做了一個夢。
一樣是自己的肢體一點點被破壞,被肢解。
那疼痛明明足以造成死亡,時間卻似乎過得出奇地慢。
只是這次他並不是一隻螞蟻。
而是一個人。
而逐漸將他折磨致死的,看上去——
也是人。
他的視線被遮蔽了。
每每錦睡著的時候,他就這樣一個人對著黑暗。
因為他的話,除了錦沒有人聽得到;而他也只能用錦的左眼去看,用她的耳朵去聽。
他能感受她此時又在做著惡夢,而他就連把她喚醒都做不到。
躺在這個身體裡,在她睡眠的時候,他就像經歷死亡一樣。
或是說,一個意識能感受到死亡的話,大概也就如此。
他在內心嘆了口氣。
忽然,視界變得明亮。
他以為是她醒了。
「錦?」
沒有人回應。
他——明明從沒有過自己的形體,突然動了意念想要看到周圍。
他吃了一驚。
因為不知怎麼「坐起身子」的他看到了還在床上躺著的錦。
他又低頭看去。
那他本以為會看到錦的身體的地方,是一具陌生而半透明的肢體,似乎穿著黑色的外套。半坐著的下身就這麼古怪地和錦躺在床上的身體完全重合著。好像那身體對錦來說完全不存在。
他嘗試著站起來,卻發現自己也並沒有踏在地面上。腳和地面之間,似乎只是懸空。
回身看向正在惡夢中反覆的錦,他這才注意到她的心口若隱若現的白光。
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果然他的手穿過了錦的身體。
可卻抓住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個顫動著的光球,卻似乎被打破了。大約有三分之一不見蹤影。
他盯著那光球,只覺得那東西莫名得熟悉。
就在這時,那光球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上面可見的裂痕越來越明顯——最終一分為二。
大約像是半個球體的部分突然自他手中箭一樣射進了他的「身體」。
那片刻他簡直好像感到了「痛覺」。
就在他詫異時,另一半墜回了錦的心口,在那裏消失不見了。
昏暗的房間裡他無聲地跌跪了下來,痛苦地垂首掩住了右眼,隨即又因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痛而將十指深深地埋進了銀色的髮根。
與此同時,錦似乎也在惡夢中經受著什麼,蹙眉蜷起了身子。
良久,他才終於將兩手放下,撐在身前。沈重地呼吸了一番後,「站」直了身子——那雙腳,依然並不是落在地面上。
毫無聲息地,他走到了錦的面前。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覆上了她的額——一道淺藍色的咒印顯現在他指尖,隨即很快又消散了。
她蹙著的眉,漸漸平展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
他在她床邊嘆了口氣。
週五清晨六點左右,實在睡不著的禪久猛地打開了自家房門,身上還穿著睡衣,嘴裏嘟噥著:「澤狗這傢伙病了一週⋯⋯今天再見不到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拉去醫院⋯⋯噯!澤狗!醒了嗎?!噯——!開門——!你是病死在裡面了嗎——?!」他說著又開始對津澤的門展開一場「進攻」。
樓上的鄰居終於不堪其擾,打開門對他罵罵咧咧講了好些那些語言書籍上都找不到的K國語的中的詞。
等那鄰居憤憤關了門,慕容秀的門卻開了。她照舊只露了半顆頭,還戴著睡帽,睡眼惺忪。就這樣拿起她那塊複寫板——「淺江早去跑步了。禪久真是太粗魯了。」
「跑步⋯⋯?這麼說,他已經沒事了麼?」他怔了一下,然後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也轉而在那晨光中變得很柔和。
這種平靜只過了半刻不到——
「等一下!你說誰粗魯!我可是真的擔心他喂!」
可慕容秀已經關上門了。
津澤醒來時覺得身體輕鬆了不少,燒也退了,於是就決定還是出門活動一下。
直到跑出一段,這例行的日常中他忽然覺得少了什麼。
是不是太安靜了⋯⋯
「Eddie?」他試著喚他出來,卻沒有聲音回應。
這樣他越跑越滿腹狐疑:難道是發燒的幾天發生了什麼?Eddie離開了?自己忽然失去了和他聯繫的途徑?
——話說到底自己和他聯繫的途徑是什麼?Eddie是什麼?是——誰?
越來越不安的津澤乾脆挑了捷徑回家,心情有些慌亂。
結果就在擰開自家門把手的那一刻,他看到家裡站著一個人。
一個半透明的人。
説「站著」可能有些不準確——他的腳離地面似乎有那麼一小截距離,可以說是「飄」著的。
那人只比津澤高出一頭,面容俊朗,頂著漂亮的銀色短髮,額髮遮住了右眼。他上身僅披著一件黑色的長外套,本該是扣子的地方掛著好些鎖鏈樣的東西;明明是已開始有些燥熱的初夏,卻穿著黑色的長靴和長褲。
他此時正交叉著雙臂看著津澤詫異的臉,表情一臉玩味。
津澤注意到,他的右手上,戴著一隻黑色的手套。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津澤皺了眉,關上了身後的門。
那男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忽然開口抱怨,「我還以為你會叫『鬼啊!』或者『你你你⋯⋯你是誰?』」
「哦,怎麼。我們認識15年,我在你眼裡就是那樣的人,Eddie?」——那個聲音不出津澤所料,正是他聽了15年,腦海裡都要聽膩了的聲音。
只是他沒有告訴他,12歲那年,他曾夢到過他的模樣。
津澤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走向冰箱去拿水,全然不顧Eddie在身後正氣惱著。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禪久式」敲門聲。
津澤看了看Eddie,有點拿不定主意,「你還是先躲⋯⋯」
「不用,我試過了,別人看不到我。」他撇撇嘴攤開了雙手。
——原來這才是他之前消失去幹嘛了嗎?津澤在腦海中想像著Eddie一個人跑到街頭企圖嚇唬無辜的老奶奶的畫面,突然有點想笑。
轉身開了門。
禪久的臉瞬間貼到了他臉上,「喔喔——!澤狗!你沒事了!真的——」說著他把雙手貼在了津澤的兩側臉頰上,「沒事了嗎?!」
津澤雙手抓住他的兩只手腕挪開了他的手,「別動手動腳的。我是沒事了。」
「你真是害我和慕容擔心死了⋯⋯」
「我說你要是就敲門來說這個,我可是還有很多事要做⋯⋯」津澤不耐煩地想要關門。
「等⋯⋯等一下津澤。」
聽到禪久的聲音難得的沒有誇張的成分,津澤頓住了手上關門的動作。
「那天在山裡⋯⋯謝謝你。」
「嗯?有關什麼?」津澤有點摸不著頭腦,想來自己也只是帶著兩人安全回來了而已。
「可⋯⋯可惡,我才不會重複呢⋯⋯總之!就是這樣!沒事了!」禪久說著就轉回自己家中去,順手就帶上了門。
「⋯⋯什麼啊?」津澤就站在門口,一臉茫然。背後的Eddie,臉上則是有些安然又有些無奈的笑意。
【亂七八糟?的小劇場】
因為津澤週二時實驗課缺席,而能夠課下完成的任務只有實驗報告。三人的小組就從分工原則上(其實是因為慕容秀堅持)津澤和禪久互換分配:禪久來記錄數據,津澤來寫報告。只是因為津澤直到週五病情才好轉,數據也就直到當天才轉交到他手中。
他本以為那是項輕鬆的工作,並且一連病了幾天,其他課業的內容還需要補筆記,於是直拖到晚上7點鐘他才開始著手處理數據。
Eddie因為什麼都觸碰不到就「坐」——其實是懸浮——在矮几邊盯著半坐在床上的津澤玩。
後者先是開始發出不滿的聲音,皺眉,低聲咒罵,最後乾脆折斷了握著的鉛筆。
「怎麼這麼大脾氣?」Eddie是覺得好笑才問起。
「這個蠢貨記下的數據沒有一個是講得通的。虧還有慕容在一旁看著他。」他從床上跳下來,「我要回實驗室,這實驗需要重做。」
習慣性地就想在房內直接換衣服,津澤卻在拉住自己的上衣時停下了動作,不自覺地看向了Eddie。隨即拎起了一旁搭在椅背上要換的衣服,衝進了浴室。
Eddie愣了一下,轉而無語道,「喂⋯⋯要知道我可是和你分享了15年的的視覺,你以為⋯⋯」
——一堆睡衣被丟向了Eddie,卻穿過他掉在了地上。這倒沒影響這一舉動讓Eddie詫異地住了嘴。
「你就給我等在家裡。」
關門的聲音。
津澤到了綜合實驗樓時,負責實驗的講師正在關閉最後兩間實驗室。
「先生,麻煩一下。我們組的實驗好像出了問題,實驗報告沒法結論,請讓我重新進行實驗。」
那位老講師接過津澤的實驗數據表,發現數據錯了幾個數量級。
「我是記得好像有個實驗儀器壞了,雖然不至於錯得這麼離譜吧⋯⋯」
「拜託了。儀器的事,我可以想辦法。」
「好吧好吧。」講師看看錶,「已經這麼晚了,你的搭檔們?」
「到下週二已經沒有時間了,不想麻煩他們。」津澤笑笑。
週一——
「喂喂,聽說了嗎?『修理工』又回來了——據說這次把有機化學實驗室那台百年壞著儀器修好了⋯⋯順便居然,還修了教室裡的空調——?」
聽到經過的同學私語著,禪久來到津澤和慕容秀用餐的桌子在津澤旁邊落座,好奇問道「我記得這個『修理工』說得好像是你啊?修儀器⋯⋯這就是你被那麼叫的原因嗎?不過你修那空調幹嘛⋯⋯?」
津澤忽然頓住手上的動作,極其怨念地轉過頭,「因為那個實驗室太熱,我睡不著⋯⋯」
「⋯⋯??你有家不回睡在實驗室做什麼?」
(津澤:要我說家裡有奇怪的東西嗎?我看還是別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