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正文 • 绿中之蓝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4日 上午11:20    总字数: 26160

雷雨已经不停歇的下了两天三夜。

虽说并不是一直作倾盆溃堤之势,这样突发的大量降水还是给希纳多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近半街道积起了齐腰深的水,住在地下室的人们变成了无家可归者。

据说有一整个街区的木结构建筑被水泡的倒塌了,里面的居民一个都没救出来;又据说有个教堂因尖顶被雷击中而起火,正在里面进行清洁服事的十几名孩子都被烧成了灰烬。

不过以上的传闻没有任何被验证或见诸报端,因而希纳多区的人们选择相信这都是谣言。

“我认识的人这次一个都没死。”这是所有人给自己的理由。

对于瑞恩来说,那些鬼知道姓甚名谁的陌生人的死活就更是不值一提了,他甚至连出现严重积水都不愿信——绯宫四周的街巷都好好的。

瑞恩现在真正关心的是自己满脸的淤青和伤痕——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好,如果就此破相,这辈子岂不是毁了。

“老实点,别动!我马上就完事了。”顺美两只手都发着绿光在瑞恩脸上忙活着。

“差不多行啦,又不能真的治好我……哎哟……”瑞恩一说话唇角那几个血口子就钻心的疼。

“谁说不行。我天天给你治,现在淤青都浅多了,伤口也愈合了好几个。”顺美认真的说道。她那张巴掌大的圆脸被自己指尖的魔法光芒映得绿油油的。

“爱芙珑小姐,这些玩意你放着不管,他也会慢慢自己好啊,跟你治不治没有关系。你这魔法真的没用。”瑞恩扯了扯顺美左侧的马尾辫。

“怎么没有,至少我用它吓跑了抢钱的帮派小子。”

“哈,你吓跑的?他们要是被你吓跑的,我脸上还能这样?明明是我跟他们殊死搏斗他们才没得手好吧。”

“我不露一手魔法他们就要把你打死了。”

“他们敢!哎哟……”瑞恩的脚被顺美狠狠的跺了一下。“好吧好吧,他们是敢。我谢谢你保住了我一条命行了吧,我的‘爱妻’。”瑞恩龇牙咧嘴的笑着。

“去你的!再跟我提这事我就……我就……我就……”顺美这话总也说不下去,她也不知道她能对此做些什么。

“你就真嫁给我对吧。”瑞恩抓住了顺美另一根马尾辫,左右摇晃着。

“滚!”顺美抬起右手,指尖的绿光霎时变作了红色。

此时却听着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一大块房顶的墙皮湿漉漉的塌了下来,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在瑞恩床上。

“我操!”瑞恩大吼道:“这他妈上帝跟我有仇是吧!”

“活该,谁叫你拿圣母像接雨水。”

”说好的救苦救难呢?这是加深我的苦难啊!我这怎么睡觉?”

“你可以先住我家。等雨停了修好了再回来。”顺美丝毫没有犹豫的说道。

“算了吧,你家太大,我会迷路。另外,我是怕了你的奇奇和尼尼了。”

“奇奇和尼尼?”顺美瞪大了眼睛。“你怕它们做什么?它们对你很友好热情啊。”

“热情过头了啊我的爱芙珑小姐。每次去都逼我吃那么多东西,住你家我会被撑死的。”瑞恩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肚子。

“哦。它们是以为所有人的食量都该跟我一样。”

“你是体质特殊的魔法少女,算是半个神仙,你胃口大那也正常。可我就是一凡夫俗子,我可真做不到每顿饭都吃五磅肉。”

“瞎说什么呢。我只有晚饭才吃五磅。早饭和午饭都只吃三磅。”顺美表情严肃的说道。

“‘只’吃三磅……哈哈哈。”瑞恩又捉住了顺美的马尾辫。

“不理你了!”顺美把瑞恩的手推开,说道:“今天的治疗结束,我走了。你爱住哪住哪,睡大街上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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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美笃笃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瑞恩伸了个懒腰,走到了已经变得昏聩的镜子跟前。

“嘶……我真不是总想贬低你啊顺美,可你的治疗确实完全不管用。绯宫现在缺的是个真正的医生,而不是你这三脚猫魔法少女。”瑞恩抚摸着自己脸上的淤青,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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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绯宫,希纳多区。诚聘医师一名,薪资优厚,包吃包住。要求持有行医执照,人品正派。”

冯恺一边咬着三法新一根、除了咸没有别的味道的炸油条一边读着这条几乎快被布告栏上的纸片海洋淹没的小广告。

共和国首都马丁波利斯实在太大了,作为外省人的冯恺在这里读了四年书,完全还不知道希纳多区到底在什么地方,更别提什么皇家绯宫了。

不过他倒是记得,希纳多是旧帝国最伟大君主的名字。

而“皇家绯宫”听上去像是个陈旧的旅馆——据冯恺所知,不少旅馆需要驻店医师,这就合理了。

从小被家里娇惯着养大的独生子冯恺本身并不打算去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住着,但受现实所迫,他大概也别无选择了。

被学校开除,他丢掉了住所和收入。他肩负着全湍流城人的希望来首都学医,决不能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跟大家说:我什么都没了。

他必须继续在马丁波利斯呆下去,继续让父老乡亲们相信他正在逐日成长为一位名满全国的医学专家。

可在物价比老家贵一倍的首都混下去,没有钱可不行。好大喜功的他曾否决了家人为他提供生活费的提议,豪情万丈的告诉他们他的奖学金足够应付一切,甚至还能每年攒些下来寄给父母。

所以,现在他怎么可能突然又跟父母说自己需要钱活下去?

他能做的,就只有赶紧找个工作,至少让自己不至于很快就得露宿街头捡别人的剩饭吃。

然而,三五天的奔波带给他的只有不停的希望落空:像样的职业他拿不到,而不像样的职业又不会雇他这样一个远东人去做。

这个诚聘医师的小广告完全就是汪洋中的诺亚方舟,冯恺几乎要高声感谢上帝了。

不过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他没有行医执照。

行医执照必须读完五年医科大学才能拿到,而冯恺在四年级就被开除了。

冯恺倒是自有解决方法。他在医科大学里经常听说那些由于各种原因拿不到执照——或根本就懒得读完五年——的校友会去买一份来充数,而只要不出重大的医疗事故,那永远都不会被发现执照是伪造的。

作为优等生的冯恺一直对这种不上台面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今天他却也只能屈尊俯就,只为了避免几个月后自己肿胀的尸体浮在运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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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医生可是体面挣大钱的职业,执照贵一些非常合理啊。您要是只需要个木匠技能证书,我三便士就能卖您。”

你永远猜不到出售伪造证件的是什么人——一所中学的副校长。

没错,他就是坐在他那窗明几净的宽敞办公室里,以谈正经公事的态度售卖着冯恺能想象到的所有证书、证明和执照。

“再便宜点我就要了。”冯恺非常后悔之前没有问过懂行的校友假执照的行情。

“这样吧。三十先令。我只收先令,别给我一简尼的票子。”副校长把一份白底蓝边的证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晃悠着,像是在一头饥饿的笼中狮面前展示一大块肥美的鲜肉。

“二十。”冯恺计算着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他至少得给自己留下足够买去皇家绯宫车票的钱。

“二十七。不能再少了。孩子,你是要挣很多钱的,何必跟我这个周薪只有四个先令的可怜人斤斤计较。你以为我卖这个利润很高么?”副校长语气真诚的说道。

“二十三。最终价。”

“那算了。”副校长把一直捏在手中的执照放回了抽屉里。

“行,告辞。”冯恺干脆利落的起身就走。

“二十五。你看着办吧。”在冯恺马上就要转动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副校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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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恺见过很多货真价实的执照,而手中这份赝品他丝毫看不出破绽来。无论是印刷质量还是上面的字迹,甚至底部卫生部长的签名,全都跟真的一模一样。

他非常满意,也就不再去想这二十五先令的价格到底是最低价的多少倍。

出行从来都是乘坐包厢出租马车的冯恺对于乘坐公共蒸汽车的规矩一无所知,所以他根本就没去想为什么明明车上有个空位,人们却宁愿站着也不去坐。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了——车刚一开动,他就被喷了满鼻满嘴的煤烟。

“干!”冯恺非常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说脏话,可这次他也忍不住了。他可是最讨厌被脏兮兮的东西弄得满脸都是。

不过话说回来,冯恺对这次只买了单程票的旅程的目的地还是颇有企盼的,因为他在车站的报亭里看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就是希纳多区的街景:棕榈树、红砖墙、青石路;街道幽静,建筑造型古雅精致——这很像他的故乡湍流城。湍流城再是个让冯恺拼命逃离的地方,但总归看到熟悉的风物冯恺心中也总能划过一丝温暖。

但是,当被通知公车已经到达终点站,不再前行时,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这是希纳多区?”他心存一丝希望的问着售票员。

“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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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恺拎着价值两个简尼的“克劳德·维内齐奥”牌行李箱站在车站的棚子旁踟蹰犹豫着。

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很想趁公车还没开走返程赶紧跳上去。尽管他口袋里剩下的钱已经不够买回到湖滨区的车票,但只要能离开希纳多区就好。

不过他却也不想这么草率就放弃这个与那曾经挥师横扫整个大陆的“大帝”同名的地方。

街道上满是淤泥和垃圾,被淹死的狗猫尸体聚拢着一团团的苍蝇;车站边小公园的草坪上或躺或站,全是各种年龄的流浪汉——这一切都给了他非常不好的信号,但他却莫名其妙总觉得这也许只是因为前几天的暴雨,希纳多区并非到处都是如此的糟糕,至少他要去的皇家绯宫应该不会——好歹名字里也有“皇家”两个字嘛。

蒸汽车鸣响了汽笛,马上就要离站了。冯恺看了眼车上那根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烟囱,终于下定了决心,给希纳多区一次机会——当然,也许可能真正的原因是他彻底确定自己别无选择。

“往里面走走应该会好很多。”冯恺自我安慰着。

然而事实跟他盼望的正好相反,越向着希纳多区的中心接近,一切也就越发的不像样——大概那个车站居然是整个城区最体面的地方。

空气中满是源自淤泥和动物腐尸的恶臭,街道上连一块干净的石板都看不见,遍地都是的粪便分不出是人还是猫狗留下的,成群结队的野孩子翻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来的破烂——冯恺疑似看到其中一堆垃圾支棱出条死人的胳膊。

“天哪,这里没有管事的人么?”当确定那的确是死人胳膊时,冯恺万分不解的自言自语道。

可这只是个开始,又走过两个街区之后,一排只脸上草草盖着布单的人类尸体就那么四仰八叉的随便被放在人行道上。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衣装不全,也不知是被水冲丢了还是被人偷走了——其中有一个女尸看身材应该年龄不大,腰身曲线还很有几分诱人;她下半身未着丝缕,曾经可能带给许多男人欢愉的阴部现在变成了大群蝇虫聚餐的俱乐部。

更夸张的是,就在这些尸体旁不过几尺,一个小吃摊正在营业,七八个表情漠然的家伙正站在摊子边上大嚼着洒满了辣椒粉的油炸肉串。

冯恺的胃部仿佛挨了一拳,他干呕了几下,赶紧快步离开了这条他来说堪称人间地狱的街道。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没见过世面的居民大概不知道冯恺那貌不惊人的行李箱到底值多少钱,所以尽管他与十几个惯偷擦身而过,他的个人资产却一点都没有减少——并不是说他的口袋没被掏过,而是因为他身上的钱已经低于希纳多区偷盗业行规里的最低金额。

若不是冯恺骨子里的倔强,他早转头就跑了;他绝不愿意连皇家绯宫都没看见就逃之夭夭。

可突然他却想起,他根本就不知道皇家绯宫该怎么走。他刚才只是在拼命逃离那个他曾以为是希纳多区最糟糕区域的车站而已。

这里根本看不到警察、宪兵或任何公务人员,他只能找路边游荡的一看就不三不四的人们打听,但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没听说过什么皇家绯宫。

冯恺开始怀疑那广告是个恶作剧,或者是像侦探小说里写的一样,是什么秘密组织传递的暗号。

冯恺这下真的有些想打退堂鼓了——离开这该死的地方,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多活一天算一天。

他决心最后试一次,如果再问不出所以然,那就走。

前面一扇满是枪眼的铁门前站着两个中年女人,看样子像是私娼或低等脱衣舞女。虽然依旧不三不四,但冯恺却总觉得女人更可信一些——她们更倾向于对他这样漂亮的小伙子说实话。

“女士们,请问你们知道皇家绯宫怎么走嘛?”冯恺微笑着问道——他知道自己的微笑对女人的杀伤力。

“啥么防夹废孔?没听说嘎哈。”黑头发的女人操着奇怪的口音说道。

“我也没听说过,先生。”黄头发的女人倒是字正腔圆,态度文雅。

“哦……多谢。”冯恺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找那个副校长把买假执照的钱退给他。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黄发女人对黑发女人说道:“绯宫就是大铁门吧。”

“啥个?那我晓得。”黑发女人把手一伸,说道:“五便士。”

“哈?”冯恺莫名其妙。“女士,我是问路,不是买东西。”

“先生,指路费。希纳多区指路都是要收钱的。”黄发女人用温柔的声音解释着。

“我只有三便士,真的。”冯恺苦着脸把兜里仅存的三枚硬币掏了出来。

黑发女人突然走上前来,伸手在冯恺两腿之间摸了一把,然后咧开嘴露着一口残缺不齐的黄牙说道:“行。三便士,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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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女人在前面踢踢踏踏的走着,冯恺忐忑不安的跟在后面。他一直怀疑这似乎长着胡子的大妈是不是会错了意,以为他要花三个便士去跟她干一次。天哪,就算她倒给冯恺三个简尼,冯恺也碰都不想碰她一下。

好在黑发女人并不糊涂,东转西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之后,她停下脚步,向右指了指,说道:“这边哈,一直走到底,看到个大铁门,就是了。”

冯恺非常意外,这里虽然看上去也残破不堪,但街道居然非常干净,跟几个街区外的景象完全是两重天,似乎像是根本没有遭过水灾。

冯恺心中燃起了希望,他觉得这是个好的迹象,表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通向绯宫的这条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街道很安静,两边的建筑似乎一多半是空置的。街口的路牌已经不知去向,空留着一根歪歪斜斜、被贴满了春药广告的铁柱。

“不错。”冯恺对自己说道:“人气不旺总好过满街尸体。”

他钉着钢片鞋掌的皮靴在石板路上激起了一串清脆的脚步声,好几个窗口探出各式各样的脑袋来,或警觉或兴奋的打量着这个外形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来。

冯恺对每个脑袋都礼貌的点头示意,毫无悬念的,其中的女性全都对他报以或羞涩或渴求的微笑。

冯恺想起了杰茜卡,但他立即就关上了回忆的闸门。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明知道杰茜卡的父亲有权有势且厌恶远东人却还不顾一切的跟她如胶似漆。人啊,真是在欲望驱使下,再危险的旋涡都敢一脚踏进去,而且还不停的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也许欲望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像杰茜卡这样素质的姑娘冯恺随便就能找来一打。他坚持与杰茜卡保持关系可能还是因为倔强:既然她的父亲敢公开说不喜欢远东人,我就在床上彻底征服她让她父亲难堪。

不过一想起杰茜卡的未婚夫居然也是个远东人,冯恺陡然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意义少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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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个大铁门了,果然位于这条街的尽头。

“不错。”冯恺用秦语自言自语道:“这应该是个大庄园。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黑黝黝、锈迹斑驳的铁门足有二十尺高,以旧帝国皇室专用的花菱草和橄榄枝纹样做装饰,顶端有一个皇冠,皇冠之下是个圆环,环中是哥特体的“ECR”三个字母。

“ECR?这是什么?”

冯恺几秒后就明白,这是“El Carmesí Real”的缩写——旧帝国后期的官方语言正是卡斯蒂利亚语。

“哈,原来这里还真叫皇家绯宫,我还以为是现在人瞎编的堂皇名字呢。”冯恺此时基本确定这里应该货真价实以前是皇室的地产。

他走到铁门跟前,透过格栅向里张望着。

他再次起了疑心。的确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栋十几层的豪华建筑,墙壁是绯红色,但这大门与建筑之间应该是花园广场的地方,怎么丛生着各式各样的杂草?

“难道这里被废弃了?难道那广告是几十年前的?”冯恺皱起了眉头。

如果他能懂一点农业知识的话,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因为那些凌乱生长的植物可并不是杂草——那都是美味的蔬菜。

而且,在植物从中,一群肥鸡正在啄食各种小虫——冯恺根本就不知道长成这样的鸡绝不可能是野生的。

冯恺寻找着可能是门铃的东西,但一无所获。他开始惶恐和愤怒起来,狠狠的踢了那铁门一脚。铁门几乎连什么声响都没发出,而冯恺却险些伤了脚指头。

“干!该死!去他妈的!都他妈的是一群婊子养的。”冯恺大声咒骂着。他这辈子都没如此放肆——或者说畅快——的口出污言。

“不是,堵着门口骂人,你他妈谁啊。谁他妈的是婊子养的?”有个年轻的声音喊道。紧接着冯恺的后脑勺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发出一声闷响。

“你他妈谁啊,不知道砸人后脑勺会致死么?”冯恺捂着头转过身去,咬牙切齿的说道。

一个比冯恺个子稍矮、与他年龄相仿、满脸都是淤青和伤口的小伙子手里握着一把石子微眯着眼看着他。这小伙子皮肤棕里透红,血统混杂的厉害,除了能明确知道他不是盎格鲁人之外,极难凭借他的外貌辨别他的种族。

小伙子身后是个看上去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砖红色的头发,眸子深紫、间距稍宽的眼睛,粉嫩圆润的脸蛋,娇小的身躯——像极了广场区高级玩偶店橱窗里的洋娃娃。她到底该属于哪个种族,也很难从外表判断出来。

混血小伙子没回答冯恺的问话,而是胳膊一抬,把手里全部的石子都朝冯恺掷了过去。

“你干什么呀!”洋娃娃般的女孩右手挥了一下,大部分石子都像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壁一样落在了地上,但还有一颗漏网之鱼直冲着冯恺的鼻梁飞了过来。

冯恺貌似不经意的随手一接,那石子就乖乖的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嘿?有一套啊。你哪条道上的,老实交代。要是不说实话,看我老婆怎么收拾你。你刚才瞧见她用魔法了吧……哎哟!”混血小伙子自己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挨了洋娃娃女孩一拳。

“你你你,你没听这小子说么,砸人后脑勺会致死啊!”小伙子夸张的把五官扭成一团。

“谁是你老婆!你还是死了的好!”女孩又是一拳。

“嘿,你一见了别的漂亮小伙儿就想打死自己家男人!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胡说什么!真想死啊?”女孩十个指尖都发出了红光。

“我哪胡说了?我拿石头砸他你不是护着他么?他骂我们都是婊……那啥……养的,你还护着他?”

“诶?对哦,他骂我们来着。”女孩突然两眼一瞪,把闪烁着红光的右手食指指向冯恺的眉心,厉声责问道:“你为什么骂人?”

冯恺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说道:“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来这里,却发现被耍了,我能不想骂人么?来来来,小姐,别以为你会用魔法我就怕你,更别觉得你长相可爱我就会下不去手。想打架是么,老子奉陪。”

“诶?我……长相……”一朵红云爬上了女孩的面颊,她的右臂微微下垂了些许。

“顺美,你别动手。让我教训这不知道骗过多少女人的混蛋。”混血小伙子摩擦着双拳,一脸厌恶的说道:“我老婆长相如何,用不着你来评价!”

“瑞恩!!!!!你真的活够了嘛?”女孩一边跺脚一边嘶吼着。

“我是客观评论啊。这位小姐就算发怒,也还依然像只猫咪一样可爱。”冯恺笑嘻嘻的说道——他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引得这叫瑞恩的小流氓不停的管这长得像洋娃娃、说话奶声奶气的小姑娘叫“老婆”,他们就得自己打起来。冯恺觉得瑞恩简直幼稚的可笑,这种跟女孩调笑的蠢办法,冯恺十岁之后就不再用了。

“谁要你夸我可爱!我才不是猫!”女孩指尖的红光突然刺眼的一闪,冯恺立即就觉得胸口像被一块湿布抽中,火辣辣的疼。

但这痛感只持续了不到三秒,然后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尽管女孩的红光还依然明亮。

“啊?这就完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魔法攻击?”冯恺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

“你瞧,顺美,我就说你这三脚……”瑞恩突然把话硬生生打断,又指着冯恺哈哈大笑着说道:“你懂什么,魔法攻击杀人于无形。我老婆这一下让你受了内伤。内伤,你明白吗?”

“去。死。吧。”顺美双手交叉,又向两旁一分,只见瑞恩的身子腾空而起六尺有余,然后被重重的丢在了地上,砸的烟尘四起。

“哎呦喂……顺美你……咳咳……”瑞恩五官扭曲,痛苦不堪的说道:“我动不了啦,我脊梁骨该不是给摔断了吧。”

冯恺虽然幸灾乐祸,但却也瞠目结舌。基于学医之人的本能,他迅速的评估着瑞恩的受伤程度。

“脊梁骨断没断不好说,但你倒是真的会有内伤了。”冯恺耸了耸肩说。

“哎哟,听见没有?内伤啊。”瑞恩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头微微抬起,惨然笑着对着顺美说道:“老婆,我死了以后,你可别因为爱我而再不结婚,遇到好的就嫁了吧。”

“你!!!”顺美双拳紧握,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似乎连眼睛里都要发出攻击魔法的赤红色光芒了。

“够了够了。”冯恺身后突然发出了一阵嘎嘎吱吱的声音,一个瘦精干巴神态萎靡貌若瘾君子却一丝不苟穿着正装的中年人推开大铁门走了出来。

“瑞恩。想演戏的话,六个街区外有个剧场,你可以去试试。这是来应聘的医师,你拿石头砸人家,以后得病接着靠自己扛吧。”中年人气若游丝的说道。

“啥?医师?”瑞恩腾的就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脸上痛楚难耐的表情一瞬间就变成了满面堆笑。他奔到冯恺面前,点头哈腰的说道:“哎哟,哎哟,我眼神儿不好,瞧不出您就是医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哈。”

冯恺一愣,心里说道:“从那个高度后背着地摔下来,居然好像其实一点事都没有?这家伙身板够硬的啊。”

冯恺习惯性的向瑞恩伸出了右手,瑞恩连忙握住,上下摇着。

“我一看见您这帽子,就知道您是医师。”精瘦的中年人说。

“帽子?”冯恺心想自己的帽子上也没绣着“医师”俩字啊。

“是啊,您这帽子只在国立医学院校内的那家小百货店有卖。可以说是医学院特供。”

“哦?”冯恺打量了一眼中年人,说道:“您也在医学院的学习过?”

“呵呵呵呵……”中年人的笑声宛如被螺蛳壳卡住嗓子的野鸭哀鸣。“我要是读过医学院,现在还需要招聘医师么?十几年前我在医学院当过三等文书。”

“哦,可您……”冯恺看了看铁门后的“杂草”又看了看面前的中年人,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放弃体面工作回来这里的原因嘛,不过是恋旧而已。谁都会觉得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更亲切是吧,外面的世界再有趣,但总归还是不属于我,对吧,医师先生。”中年人掏出一根卷烟递给了冯恺。

“哦,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是,您说的对,故乡永远是最好的归宿。”面子话虽这么说,其实冯恺对自己故乡真正的态度却极为复杂,至少绝对不认为它值得作为归宿地。

“我姓徐,是绯宫的协调员,换句话说,就是管各种杂务的苦力。我的名字很长,很拗口,大家就统一只叫我徐大哥了。”

“哦,我叫冯恺,外省人,请多关照。”冯恺握了握徐大哥的手,发现冰凉凉不是正常的体温。

“徐大哥可不是我们的苦力,他应该被叫做绯宫的总统才对。”瑞恩说道。

“总统不是苦力么?咱们国家的总统就是给共和国出苦力的人。”徐大哥慢条斯理的说道。

“公仆嘛,呵呵。”冯恺假笑了一声,说道:“徐大哥,您祖上是西岛人吧,我也是。咱们算是老乡了。”

“对不住,我可不敢跟您这样纯粹的不得了的西岛人攀关系。”徐大哥冷冷的回应着。

“呃……哦,都一样都一样。那……咱们进去详谈?”冯恺其实非常不喜欢这位徐大哥的长相和嗓音,但因为他可能会是自己以后的雇主,冯恺再心高气傲,现在也只能尽量的表现出亲切和谦逊。

“行。跟我来吧。瑞恩,你也一起。”

“我?”瑞恩惊讶的指了指自己。

“就是你。是你出哭天抹地的要我们聘个常驻医师,现在人家来了,你不陪着么?”

“哦……对对对,没错。哎,冯医生,您看我这脸还有救么?”瑞恩把脑袋凑到了冯恺跟前。

“应该……有吧。”冯恺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就你这副上不了台面的尊容,脸上多几条伤疤又能怎样?

徐大哥向顺美招了招手,顺美哒哒哒的走了过来。

“你去做你的事情吧。今天下午的单子就在我桌子上,你自己去拿。记得进裴迪尔家的时候先敲门。我带冯医生参观一下绯宫。”

“好。”顺美看都不看瑞恩一眼,径直走进了铁门。

“那我们也进去吧。冯医生,小心脚下。有鸡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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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徐大哥提醒过,尽管冯恺真的很小心,他那纯手工的头层小牛皮短靴上还是沾满了白花花的禽类排泄物。他一边盘算着这里的工资到底攒几个月才够换双鞋,一边躲避着时不时冲到他脚前的鸡仔。

终于到了那高大建筑物的跟前了,冯恺松了口气,总算是在鸡屎战役中幸存下来了。

“皇家绯宫。地上十二层,地下两层。旧帝国时期各省总督来首都述职时暂居的公寓都在这里。帝国完蛋之后呢,总督不就没有了么,这里废弃了一阵子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原本那些大官儿的公寓每套面积都大的不得了。知道么,这栋楼里原先只供二十户人居住。十二层的大楼啊,只住二十户人?你明白帝国有多浪费了吧。”徐大哥有些愤慨的介绍着绯宫的历史。

“那现在有多少户?”冯恺好奇的问道。

“没数过,不过居民总数总不会低于两千人。”

“两千人?”冯恺不知道是该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还是该怀疑徐大哥数学不好。

“啊。两千人。差不多吧。”

“差不多。”瑞恩点头赞同。

“不是,那人呢?这里没看到有人啊。”冯恺圆睁着眼睛左右张望着。

“这不是菜园么,人不来这里,会踩坏蔬菜吓着鸡。”徐大哥朝远处指了指说道:“人如果不是在楼里面,就是在后院。”

“这……”以冯恺的见识,他还是想不通这么多人是怎么塞进这建筑物里的。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从侧面的小门一走进这座有着绯红色墙壁的古旧住宅楼,冯恺的听觉和嗅觉都被过度的刺激了一下。

这比他去过的最嘈杂的巴扎还要喧嚣。冯恺难以理解人类是如何发出如此巨大的噪音的。

而这里的味道……冯恺根本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描述。他只能大概推测出,人类可以感知到的气味在这里可能全部都飘散在空中。

“一层是市场区,你可以在这里买任何东西,或者吃吃喝喝。”

不用徐大哥介绍,冯恺也看得出来这层楼的功用:几乎跟外面马路一样宽的走廊上搭满了各式各样的棚子,只留出一条仅能勉强走过两人的窄径;所有摊主都在起劲的吆喝着,满眼所见都是各种字迹鲜艳语言夸张的招牌——“上帝都想吃的炸土豆饼”,“比初吻还甜蜜,比初夜还刺激的果味月光酒”,“让你刺穿钢板的壮阳药”,诸如此类。

“很……很热闹。”冯恺憋了半天,也只说出这么个无可奈何的评语来。

“冯医生,别紧张,您以后开诊所的地方不在这里。在四层。走吧,咱们上去,市场区以后您再逛。”徐大哥指了指楼梯。

“啊?这不是有蒸汽梯么?”冯恺有点好奇为何在这样一个混乱透顶的地方,蒸汽梯这种“高级货”好像还是在正常运转的。

“哦。需要月票。我没有,瑞恩没有,您更没有。所以,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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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原本也很宽,但跟一层走廊一样大多数空间都被占据了——不过不是卖东西的棚子,而是些不知做什么用的木板隔间。

“这些都是居民的储藏室。哦,冯医生,我得顺便跟您提一句。如果您留下工作,食宿自然是不用花钱,但如果想用储藏室,那还是得给‘三三帮’交租金。他们不肯给我们互助会行方便,我也没办法。”徐大哥解释道。

“三三帮就是修建维护这些储藏间的人们,不太好打交道。不过只要肯交钱,他们就不会为难你。”瑞恩补充着。

在遇到了好几对躲在墙角卖力交配的土狗且数次不知道踩到了什么险些滑倒之后,冯恺终于看到了勉强可以辨认的哥特体“cuatro”。

“到了。还是得小心脚下。小孩子们懒,经常就地解决。”

徐大哥这句话让冯恺瞬间就觉得刚才在外面踩到鸡屎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四层比一层安静的多,气味也没有那么复杂——主要是气味的来源一目了然:走廊里一个挨一个的灶台和几百个外形各异的痰盂、尿管、马桶。

墙壁理所应当的被熏得漆黑,地面也是粘的可以把一便士硬币紧紧黏住让人拔也拔不起来,冯恺不得不怀疑自己走完这条走廊之后鞋底钉的钢掌会永远留在了地上。

在四扇颇为气派的深蓝色双开大门之间,尺寸颜色材质千奇百怪的小门像补丁一样戳在那里。

“原本我们是不让自己破墙开门的,但大家为了方便和隐私,停不下来的干,那也只能由他们去了。”徐大哥叹了口气。

“隐私?”冯恺一转脸就看到斜前方的一扇只关上一半的小门里有一对过度肥胖的男女正在吭哧吭哧的翻云覆雨。

“别叫它跑了,该死的偷肉贼!”另一扇门里窜出一只跟乳猪一样身子圆滚滚的黄色大猫,它身后有两个孩子大呼小叫,紧追不放。

黄猫慌不择路,到处乱跳,不知哪家锅架上的粗陶罐子被猫撞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股毒气弹般的恶臭立即爆炸式的弥漫开来。

冯恺不得不捂住了鼻子,徐大哥满不在乎的说道:“哦。没事,布罗森家的腌鲱鱼,家传秘方。”

“可惜了,这味道是已经腌好了吧,就这么被打翻了。又得等好几个月了。”瑞恩使劲抽了抽鼻子,然后咽了口吐沫。

“可……可惜了……”冯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布罗森太太很会保护自己的腌鱼罐子,这次肯定是她女儿偷懒,没把罐子拿回屋里去……嘿,阿丁,你妈病好了么?”徐大哥给蹲在地上的一个孩子打着招呼。

冯恺突然才发现这孩子居然是在大便——就直接任由排泄物落在地板上;而守候在他身后的白色小狗每看到有一块黄褐的固体落下就赶忙扑上去吞吃的干干净净。冯恺不得不庆幸自己上一顿饭吃的不是很饱。

“老徐,我妈没病。你别操心了。”头发剃的溜光的阿丁一边吸溜着两根浓鼻涕一边哑着嗓子说道。

“哦哦,没事,我们有医师了,她要不舒服就去看看。”

“她没病。”阿丁拉完了,连屁股也不擦,提上裤子就走。

“天哪……”冯恺在心里说道:“在这里住着我自己能不病就算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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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留做诊所的隔间在四层端头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只有一边有邻居,且这位邻居还是位独居的半聋老人。这让冯恺非常满意——无论在什么档次的公寓里居住,他都不想隔墙有耳。

隔间有单独的出入口,且还被一道厚厚的布帘分成了前后两部分。

“我们打算前面这一半做您的办公室,后面那一半放张床当做诊疗室。我没记错的话,一个标准的小诊所应该是这样的格局吧。”

“没错。”

“那,准备接受这份职业了?”

“还没谈过工资标准呢。而且,我住哪?这些不清楚的话,我没法给您答复。”冯恺不打算让对方看出他其实别无选择。

“哦。这样,我已经从别家医院搞来了一张可以升降的床。白天呢,那就升高拿来给病人做检查做手术什么的,晚上就降下去您睡上面。”

“这……这不符合卫生标准吧……”冯恺一想自己要睡在各种病人碰过的床上就不寒而栗。

“多用次氯酸钠消毒不就好了。如果不这么住,我只能去地下层的旅馆给您找个房间。那里可就更不符合您的卫生标准了。”

冯恺想了想,在这种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地方,旅馆确实必定只能比病床更脏。

“那,工资呢?”冯恺把胳膊抱在胸前,做出一副极自信的模样——他的一位教授说过,你越显得自信,雇主越愿意给你开出较高的工钱。

“周薪二十先令。交税的问题您自己解决,当然,在希纳多区,你不交税也没人真的管你。税务局寄来的通知直接扔炉子里就好。要是税警来抓你,你找个地方躲一阵子就万事大吉。”

税务问题冯恺并不放在心上,他不得不再次犹豫是该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还是该怀疑徐大哥数学不好。

周薪二十先令——这可是只有大医院主治医师才能拿到的薪水。

“二十先令?不是便士?”冯恺盯着徐先生昏聩的小眼睛问道。

“先令,不是便士。我们这里两千多人只有你一个医师,大家伙随便一人出几个铜子儿就凑出你的工资了,不用担心我们拿不出这笔钱。”

“呃……”这下就算再多人在走廊上随地大小便,就算天天看到狗吃屎,冯恺也彻底不好给自己找开溜的理由了。

“好,就这样。我很高兴为绯宫提供优质的医疗服务。”冯恺微笑着对徐大哥伸出了右手。

“哦。”徐大哥却纹丝不动。“正式签合同之前,您不反对我看看您的执照吧。”

“好的好的。该看该看。”冯恺此时觉得自己那二十五先令花的非常英明。

他打开行李箱,从里面郑重其事的拿出一个文件袋,将内装的“执照”小心翼翼的抽取出来,双手递给了徐大哥,然后脸上再次绽放自信的笑容。

徐大哥瞧了一眼就忍俊不禁,说道:“瑞恩,过来。”

瑞恩正在四处扑杀跟成年人手指头差不多长的蟑螂,他听到徐大哥的召唤,赶忙凑了过来。

这下变成两人相视大笑了。

冯恺意识到肯定出了大岔子,但却心存一丝侥幸,认为这两人不可能看出执照真假,他们这副表现有可能是想压低他的工资。于是他泰然自若的说道:“卫生部长的名字是有些滑稽,但因此嘲笑他也是不妥当的。”

“是,是,卫生部长叫‘迪克·斯莱瑟’是很滑稽,但您这份执照可是比滑稽还滑稽。”(注:考克·斯莱瑟为“Dick Slicer”,意为“切屌者”)

“什么意思……”冯恺嘴唇在微微发抖。

“老兄,这份执照是我亲手伪造的啊,我上面做了特殊的记号。”瑞恩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冯恺现在是全身都在抖了。

“哎,你花多少钱买的啊?”

“……二十五……先令……”冯恺本不想回答,但这个数字却抑制不住的滑出了嘴边。

“我操……太他妈黑了吧。”瑞恩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

“我才收了那家伙十个便士!他不过就是把你的名字填上去,就变成二十五先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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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二十五先令,你没听错。”雅各布·怀特晃动着酒杯,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令人惬意的叮当声。“准确的说,二十四先令十一便士。”

“我的上帝,这对您太不公平了吧。一个月税后只有二十五先令,这大概还不如我家孩子的小学老师工资高吧。”杰森·贝洛面前的是一杯柚子冰茶——因为安娜要再生孩子,杰森不得不彻底戒酒。

“不,还是比他们高不少。小学老师的周薪只有两个半先令。”

“怪不得他们……”杰森望了一眼在邻桌正与怀特夫人伊丽莎白聊天的儿子弗兰克和默默啜饮牛奶的女儿丽莎,压低了声音说道:“怪不得他们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丽莎明明人际关系上有大问题,学习也一团糟,他们却一直都跟我说她很好,根本不肯对丽莎多加关照。”

“孩子们会变的。你想想自己,也不是说小时候跟现在性格一模一样吧。”雅各布把一颗腌渍橄榄和一块炸猪皮一齐丢进嘴里大嚼着。

“八九不离十。我三岁的时候,外祖父就说我这辈子就风平浪静的当中层公务员当到死,我觉得他预言的非常准确。”杰森也拈起了脆生生的炸猪皮。

“杰森,听着。”雅各布喝了一小口波本威士忌,说道:“人,绝大多数人,这辈子是不是一直保持不变,不取决与人本身,而是取决于这个社会。社会若是一成不变,人也就一成不变;可社会若是日新月异或动荡不安,人就不可能完全的风平浪静。你外祖父对你说的话,与其说是在预测你的未来,还不如说是他在希望我们的社会永远稳定。”

“是,是,您说的对。”杰森微微低下头,盯着木桌漆面上的一个眼睛状的瑕疵说道:“我不知道如果社会不是目前这样,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者我还是不会变。”

“社会变而你不变的话,那就会被淘汰。”

“是这个道理。怀特先生,不怕您嘲笑我胆小,不管我能不能跟着社会改变,我都是真希望一切能始终如一。所以,您知道,但我看见几家报纸上的言论分歧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真的是有些寝食难安。”杰森也尝试了一下腌渍橄榄,却被酸的险些倒了牙。

“报社又不负责制定法律,而且报纸如果观点都一模一样,那也很无趣不是么。杰森,知道么,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总统非常明白稳定团结的意义,他不会再犯第一共和国时那些理想主义者的错误。你懂我的意思么?”

“懂。而且总统先生还那么年轻力壮……”

“是啊。不必担心政策难以持续,对吧。”

“没错。我真希望我外祖父生活在现在。”

“嗯。那……干杯,祝共和国长治久安。”

“祝共和国长治久安,干杯。”

两个男人碰杯的清脆响声引的伊丽莎白转过头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她含笑对雅各布点了点头,雅各布对她抬了抬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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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小号手吹奏起一首清冽悠远的曲子。

“哈!《绿中之蓝》,冷摇摆风格代表作之一,我和伊丽莎白最喜欢的。”雅各布表情愉悦的轻轻拍了拍桌子。

“不好意思……”杰森有些难为情的说道:“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哦,除了教堂里要唱的圣诗。”

“哈哈……”雅各布指了下邻桌的妻子,对杰森挤了挤眼睛说道:“我以前也跟你一样,不过当年为了引起她的兴趣,我恶补了关于摇摆乐的一切知识。而她送我的第一张唱片就是《绿中之蓝》。”

“很有特点的名字,有什么寓意么?”

“啊,这是山民们的一个谚语,意思嘛……借用两个远东人的成语来解释好了。‘特立独行’,或者‘鹤立鸡群’。杰森,你懂秦语是么?”

“懂一点,我大体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这谚语有个来历。旧帝国时期,北方敌军入侵山区,山民军团奉命抵抗。军团里有一位少尉,他不是山民,而是从东岸搬去山区的开拓者,他曾是帝国前卫军团的成员。山民军团的军装是绿色,而这位少尉呢,为了荣耀坚持穿着前卫军团的蓝色军装。他不屑于在战场上使用伪装色,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年轻的生命。他是战斗中第一名牺牲的军官。从此之后,山民们就用‘绿中之蓝’称呼那些因为各种原因不屑与芸芸众生同流合污的人。”

“呃……听上去,似乎也不太像是个褒义词。”

“褒义或贬义看你的立场。就像‘顺应潮流’和‘随波逐流’其实是同一个意思,选择如何评价旁人,就看你自己的位置是在潮水中还是在岸上。”

“我……我觉得不管是褒是贬,我都不可能去做个‘绿中之蓝’。怀特先生,我们之前说过的一个话题我觉得我可以给您一个准确的答案了。”

“哦?是什么?”

“社会变我会不会变?我觉得我还是会变。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呵呵。”杰森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又说道:“可是怀特先生啊,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说吧。”

“社会进步却拒绝改变的人,被称作胆小鬼;不管社会变成什么样都随波逐流的人,也被称作胆小鬼。那到底……”

“彻底不想被称作胆小鬼,那就让社会跟着你改变呗。”雅各布轻描淡写的说着,嘴里嘎吱嘎吱的嚼着原本在杯底的冰块。

“哈,我不是您,我做不到。我其实也不怕别人叫我胆小鬼,我本来就胆小,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杰森也想嚼块冰,可没成想冰块一入口就触到了他那颗烂了的槽牙上暴露出的神经。他险些当场流出眼泪。

“我也做不到。事实上我比你还要随波逐流。”

“对于您来说那叫顺应潮流,随波逐流只能拿来形容我这种碌碌无为的家伙。”

“我一样碌碌无为,否则也不至于一个月只挣二十五个先令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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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平时没什么正经事可以做的。办公室可去可不去,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家里读书。安娜,你是没进过我们的公寓,简直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到处都是他的书。就因为他这样,我从来不好意思邀请别人来我们家做客。”伊丽莎白有些抱怨的说道。

“至少……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家陪着你啊。可杰森呢,一早出去上班,天黑了才回来。我每天心情最好的时候他都不在;他在的时候却又恰好全赶上我的低落期。在他眼里,我现在大概脾气古怪的难以理喻了。”安娜现在终于适应了被束腰紧紧箍着的感觉,可以一口气说出一大段话了。

“如果我能有两个孩子,我情愿雅各布觉得我脾气古怪。”

“你就算有五个孩子脾气都不会变得古怪的……呃,伊丽莎白,对不起,我得带弗兰克去下卫生间。”

别看弗兰克伶牙俐齿,但陌生的厕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龙潭虎穴,所以只要是跟父母出外,他去方便从来都需要母亲陪他——没错,是去女厕。

这次应怀特夫妇之邀来这家名为“K先生的厨房”的咖啡厅与酒吧混合体喝下午茶之前,母子俩定好了规矩:一旦弗兰克拽母亲的裙角,那就是要去厕所了。

弗兰克跟着安娜远去了,丽莎还在望着玻璃瓶中的牛奶泡沫发呆。

“丽莎,嘿,你知道么。我们两个的名字其实是一样的。”伊丽莎白把自己的身子稍微朝丽莎挪近了一些。

“嗯。”丽莎抬起头,无神的看了伊丽莎白一眼,嘴角勉强往上抬了抬。

“伊丽莎白这个名字可以被昵称为丽兹、伊莉莎、丽莎、丽碧、苔茜等等等等……好多好多变种呢。”

“哦。”

“你知道么,虽然大多数人都昵称我丽兹,但我曾祖母一直却叫我丽莎。所以,我跟你名字一样。”

“哦。丽莎可真像个曾祖母会喜欢的名字。”丽莎朝牛奶瓶里吹着气,让泡沫噼噼啪啪的破碎着。

“哈。你也挺幽默的嘛。”

“夫人,我直说好了。您如果看上了我爸,那您得后悔了。我告诉您,他跟我妈每次只有最多七分钟。”

“这……”伊丽莎白的社交与语言技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她可从未料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一个九岁女孩嘴里说出来。

“呃……幽默的意思……不是这样……”伊丽莎白拿起茶杯喝着,想掩饰尴尬,但却发现杯子早就空了。

“您什么会看上我爸?他一无是处。”丽莎此时却认真的盯着面前这位连尴尬都表现的如此得体的“大姐姐”。

“丽莎,你误会了。”伊丽莎白居然真的在心里思考了一下,丽莎的爸爸会不会引起她的兴趣。答案自然是个绝对的否定,虽然他就坐在她三尺之外,她却根本记不起他的长相。

“那你看上的是我妈?她就更糟糕了,她大腿跟你腰一样粗,脸看上去跟你的妈也差不多,而且一嘴恶心的外省口音。”丽莎把牛奶瓶一推,将身体使劲向后仰着,宛如马上就要像一摊液体似的从椅子上流下来。

“我……我只是喜欢你和你哥哥。龙凤胎不多见,而我的梦想就是生一对龙凤胎。丽莎,我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现在感兴趣的只有孩子。”伊丽莎白诚挚的说道,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刚认识的孩子而是自己多年的好友。

“就您这身子骨,如果养我们两个,会死的。而且弗兰克会偷窥您洗澡,会闻您穿过的内衣。”

“呃……你们可真会互相拆台,呵呵呵……我跟我哥哥当年也是这样的,亲兄妹总是这样,呵呵。”伊丽莎白真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丽莎的话。其实她倒并不在意小男孩有这样的行为,早不做晚做,小时候再规矩的男性成年以后还不都要变得一脑子色情?

“哈!他在您面前也拆我台来着。他这个叛徒卖家贼。”丽莎像抓住了什么天大的罪证一样,原本无神的眸子中立时充盈着尖刻的精光。

“不不不,丽莎,‘互相拆台’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笼统的表述方式,并不是说弗兰克真的对我说过什么。”伊丽莎白庆幸自己曾经在某所小学里做过两个月替补教师,否则现在已经想哭了。

“对,他没跟您说什么,只有我在背后诋毁他。我是坏人,我承认。夫人,您这样身份的人,不需要跟坏人打交道。”丽莎翻了翻白眼,就把头转向一边,盯着另一桌上某个女人裙子上的一块白色污渍,再不与伊丽莎白面对面。

“呵呵……”伊丽莎白不得不承认,这次她得暂时向这个九岁女孩认输了。

注意,只是暂时认输。伊丽莎白依然倔强的认为,她和丽莎这两个同名之人能萍水相识,肯定是上帝的安排,丽莎越是这样一副“你有多远滚多远”的态度,她越想跟她做朋友。

“我说,丽莎,你还要不要……”

“叮铃铃铃铃铃!吱吱吱吱!”陡然响起的铃声与哨声打断了伊丽莎白的话。

“怎么了?”她习惯性的问道——她不是真在等待答案,这只是这位曾经的战地记者在有突发事件时的口头禅。

“火警。”丽莎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不远处女人裙子上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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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警。”雅各布把盘子底部的炸猪皮残渣一把抓起塞进嘴里,然后站了起来。

“怀特先生,您快带着夫人走。”杰森在止不住的发抖。

雅各布点了点头,顺手抓住了一个面如死灰匆匆路过的侍者,问道:“是什么地方起火了?”

“女盥洗室……”

“干……远么?”杰森觉得在怀特先生这样的人面前还是能不说脏话就不说脏话,就算情况特殊也得忍住。(注:杰森说的是“F……far away?”)

“不远,就那边。”侍者随手一指,就挣脱了雅各布的手逃命去了——他其实指的方向是完全错了的。

“怀特先生,我去去就来……”杰森可并不需要什么人指路,女厕所在哪他很清楚。

越接近女盥洗室,烟雾越浓,杰森咳的肺都要飞出牙关了。他这个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如果他因为去救家人而死,那么就算以后被发现冒领救济金和嫖无证私娼,大概也不会有人好意思指责他有道德问题了吧。

“不对不对……”转而他又对自己说道:“我如果是死在女厕所里,保不齐他们会以为我是一直躲在里面偷窥的人……”

不过眼前已经是女厕的大门,滚滚黑烟正从门缝不住的涌出。杰森把眼睛眯城一条缝,左手捂住口鼻,右手这就准备去推门。

“别碰那门,我来。”雅各布的声音从杰森身后响起。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响,那木门被雅各布一脚踹开了。

门内有两个隔间冒着熊熊的火舌,一个下身什么都没穿的女人倒在地上。

雅各布毫不犹豫的把女人抱了起来,而杰森在大喊:“安娜!弗兰克!”

“爸爸!”

杰森听到了一声回应,他的眼泪立即就奔涌而下,但随即却觉得有些蹊跷——弗兰克的声音不是从某个隔间里传出来的,而是来自身后的厕所门外。

紧接着,杰森全身就被突如而来的水柱淋了个透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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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恺给徐大哥开了一张单子,上面写的是开设一间基本功能的诊所所需的所有家具和器械。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掉进了个陷阱里。

绯宫这个地方多么的糟糕那就不用再花费语言描述了,但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卫生状况可以慢慢的改善,气味不佳可以逐渐适应——冯恺的大学男生宿舍楼也不比这里芬芳清新到哪去。可这徐大哥都发现冯恺的执照是假的,却还乐呵呵的雇了他,且薪水都并未降格,这就让冯恺不但不觉得庆幸,反而是十分的惴惴不安。

他只能有一种解释:在绯宫当医师的风险度之高难以想象,所以只要稍微有点阅历的人一看见“皇家绯宫”这个名字就绝不考虑;现在绯宫好不容易“诱捕”了他这样一个傻瓜,那绝对就不肯放走了——他们态度越好,那葫芦里卖的药就越毒。

冯恺不是没想过要偷偷逃离,但他明白自己买假执照这个小辫子抓在他们手里就非常的不妙。在这个国家,造假证的永远都比他们的买家更容易逃过处罚。

令冯恺意外的是,徐大哥居然两天就采办齐了单子上的所有东西——这可比正经医院的工作效率高多了。

此外,他还多带来了一样“宝贝”——一台大概足有一百岁但却功能完好的“恩格哈特”牌立式钢琴。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但诊所并不需要它啊。”冯恺迷惑不解的按着中音C。

“啊,音乐么,可以抚慰人心。当病人紧张或者抑郁的时候,给他们弹一段钢琴,这可以当做治疗了。”徐大哥擦拭着已经亮晶晶的琴身。

“可我不怎么会弹啊。”冯恺曾经有机会好好的学一手钢琴,可他因为懒得勤学苦练,最终也只学了两首最简单的曲子。

“啊,没事,绯宫很多人会弹。让病人自己弹一曲,也是舒缓他们心情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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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妥帖之后的当天晚上,冯恺的诊所就迎来了第一位病人。

“对不起女士,诊所现在还没正式开张。您明早再来好么?”冯恺此时正在仔细检查还有没有疑似大蟑螂巢穴的东西。

“我等不了了啊冯医生,我病的很厉害,难受的快要死了。”

这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个头比冯恺也矮不了多少,一头茂密却干枯黯淡的浅棕色头发,皮肤像是医科大学图书馆里的古籍;她眼睛很小,嘴唇却很厚,鼻子生的尚属标致,但却有些许毛发伸出了鼻孔;她上唇有一条淡淡的黑线,不知是胡须还是没洗干净脸。

冯恺原本预测这感觉脏兮兮的女人会有狐臭,结果他错了。这女人坐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只闻到了花露水味。

“姓名,年龄。”冯恺认认真真的拿过了一本空白病历——这病历的印刷格式是好几十年前的,一看就明白是徐大哥不知从哪搞来的压箱底库存货,不过用在绯宫这种地方倒也无伤大雅。

“小雪,没姓。二十六。”女人带着几分羞涩的笑了笑,说道:“其实这儿的人都叫我阿丁妈。”

“阿丁?”这比听见粗壮的女人名叫“小雪”还让冯恺惊讶。

“那个剃光头的孩子?”

“是呀,不剃头会招惹蜱虫的。孩子们喜欢在草地里打滚。”

“哦,没错。他多大了?”冯恺只是职业化的随口一问——教授反复跟他们说,遇到有子女的病人,多问一句孩子的年龄,总之是会让病人觉得心情更好的。

“十二岁了。不是他,是她。她是我女儿。”

“啊?”冯恺不知道是该先惊讶那孩子居然已经十二岁了,还是该先惊讶这居然是个女孩。

“哦,不像个女孩是吧。我们绯宫的女孩大多数都是这么长大的。到了十四五岁,自动就知道该怎么当个女人啦。”小雪似乎不经意的把头发拢了拢,露出了更多的脖颈。

“哦……哦……”冯恺心想:看来你口中的“当女人”就是生孩子吧。

“那说说你的症状。”冯恺把钢笔放下,用审视教学模型的眼神注视着小雪。

“我……我大概是得了乳腺癌……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吧?”

“症状。”冯恺拿钢笔的后端轻轻敲了敲桌子。

“就是……我的奶头会莫名其妙的痒,痒嘛,那我就要去抓去揉。可是揉着揉着啊,我就会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眼前金星直冒,还喘不上气来。医生,我这肯定是大病吧。”

“你女儿说的一点都没错。你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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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恺干脆利落的脱着裤子。

他本不想屈尊自己,但当小雪演示完一次乳头高潮之后,他决定给她点奖励——因为她给他的专业知识上添砖加了瓦。

冯恺睡过的女人大概能组成半个陆军连队,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人有能力只通过刺激乳头就能达到性兴奋的顶点。一直以来,冯恺坚信乳头高潮只是教科书上所提到的一种纯理论性的推测,但今天小雪让他开了次眼界。

当一丝不挂的小雪把大张开的双腿高高翘起躺在诊疗床上玩弄自己那一对略有些内陷的棕色乳头时,冯恺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她性器官的变化。

他不得不承认,不管小雪整个人看上去什么样,她的阴部却是长得非常完美的:两边的阴唇完全对称,没有一丝多余的组织;阴蒂浑圆饱满,它的包皮形状宛如一顶小小的皇冠;而那一直缓缓滴出粘液的阴道口是个标准的椭圆形。

小雪的叫声高亢而放肆,冯恺觉得她有些夸张,具有表演的成分,不过从她阴部充血的情况来看,她的确只靠揉捏乳头就可以得到极大的性兴奋。

冯恺还一直关注着钟表,他想准确的得知关于乳头高潮的数据。

四分二十二秒。

小雪的“啊啊”声突然变成了“嗯嗯”,然后她放平了一条腿,微喘着、像是刚刚做完了一套体操动作的运动员对教练报告似的说道:“医生,我好了……”

冯恺立即把右手食指伸进了小雪的阴道,立即触到了所谓的上壁汗珠状渗液——这看来确实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性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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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医生,等一下……”冯恺正准备把内裤脱掉,小雪却突然惊叫了起来。

“改变主意了?”

“不,医生,我看到你裤腰上绣着DL两个字母,这是‘那个’DL么?”

“正是‘那个’DL。”

“哇哦。能脱下来以后让我拿在手里摸一摸么?都说DL的内衣料子比我擦脸的毛巾还细软。”

“拿去。”冯恺将内裤扯下,扔给了小雪。

“啊……果然……太软太滑了……”小雪用脸摩挲着这白色的织物,表情跟刚才乳头高潮时一样的陶醉。

“土包子。”冯恺在心里说着——要知道,杰茜卡可从来都是嘲笑他内衣买的太低档。

冯恺走到诊疗床旁,调整了一下床的高度,把还在享受他内裤布料的小雪摆弄成了上身平趴臀部高高翘起的姿势。

他啪的一声拍了下小雪肥厚、带着若干条妊娠纹的左臀,就一声不吭的进入了小雪的身体——对于此等素质的女人,冯恺才懒得花费精力去搞什么前戏。

小雪闷哼了一声,然后问道:“医生,你说我一直喝草药避孕真的会以后生不出孩子来么?”

“你已经有孩子了。”冯恺低头观赏着自己粗壮的阳具在小雪的双臀之间一进一出——这两样东西冯恺都觉得要比小雪的脸值得一看。

“我还想再生,我想生一群孩子。”

“哦。”冯恺突然抽身而去。

“医生?怎么了?不想干我了?”小雪转过头茫然的看着正在打开器械柜的冯恺。

“我要把避孕套戴上。”冯恺掏出了一个蓝色的电木盒子。

“为什么?我今天喝过草药了。”

“我不想莫名其妙的成为你那一群孩子里某一个的爹。”

“医生,你不相信我?我真的喝过草药了。”

“这种事情上不能随便相信人。”冯恺熟练的套好了半透明的鱼肠,他的阴茎现在看上去活像一条加大号的熟巴伐利亚白肠——就连弯曲的幅度都是相似的。

冯恺漫不经心的把这条“白肠”整根喂进了小雪下身的唇里。

“哦……啊!”小雪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

“这感觉好奇怪……像是被橡胶棍子插,不太舒服。”小雪皱了下眉头。

“之前的男人从来没用过这个?”

“没有。因为我一直喝草药,他们不需要这个。”

“习惯了就好,而且这玩意对卫生也大有裨益。”

“哦……呵呵……”小雪突然吃吃的笑个不停。

“干什么?”冯恺响亮的给了小雪右臀一巴掌。他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女人在跟他性交时嘻嘻哈哈。

“你说这种事上不能相信别人,是不是因为以前吃过亏呀。”

“与你无关。”冯恺报复似的用出全身力气撞击着小雪的身体,发出宛如巨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哎,医生,我那里松不松?”

“还好。”冯恺从来不会抱怨女人阴道的紧致程度不够,因为他觉得那样反而会显得他自己的尺寸只在平均线上。

“我只生过一个孩子,而且阿丁出生时好小好小,跟个大耗子似的。想来是还没给我撑的太大。”

“可能是。”

“我也不会跟其他女人一样,什么东西都敢往里面塞。”小雪得意的扭了扭胯。

“哦。不要乱塞东西,每年都有不少女人因为这个必须去做手术。”

“医生啊,你之前上过生了孩子的女人么?”

“嗯。孕妇我都上过。”

“呀,你好坏。”

“嗯。我没说自己是好人。”

“可我喜欢你。”

“喜欢我的人多了。”

“那也不在乎多我一个是吧。”

“随意。”

“医生,那你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吧。”

“我……”冯恺愣了一秒,下身猛地一顶,恶狠狠的说道:“我有。”

“真好。她会来看你么?”

“啪!啪啪!”

冯恺这次是真的用出在武馆跟讨厌的人喂招时的力气抽打着小雪肥大的屁股,留下了三个血红的掌印。

“你能不能话不要这么多。”

“呀,医生,被操的时候不能说话么?我可是喜欢男人一边操我一边给我讲笑话呢,那怎么办?”

“找个爱讲笑话的男人操你。”

“不嘛,我现在只想被冯医生你操。”

小雪回头对冯恺谄媚的笑着,冯恺看着她那变成一条缝的小眼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险些立即阳痿。

“那你给我闭嘴,别跟结婚十几年的中年妇女一样连做爱的时候都要唠叨个不停。”

“医生,你上过中年妇女?”

“我上过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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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贝洛不得不回忆着跟格蕾丝做爱的细节,这才终于在孜孜不倦的摩擦了三十四分钟之后射了。

他等了两分钟,觉得大体已经再没有精液流出之后,才缓缓的从安娜身体里退了出来。而他的阳具一离开那潮湿的洞穴就迫不及待的放松了自我,瘫软下去。

“我说,现在孩子们应该听不到我们的动静了吧,你不用再全程一声不吭了。”杰森把手搭在了安娜胸脯上——安娜虽然身材已经跟十几年前大相径庭,但那对大小适中的乳房却不管形状与手感都依然非常讨喜。

“习惯了。而且我本来就不喜欢在那样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安娜在腰下面垫了两个枕头,确保杰森的精液不会向外流。

“也不是让你拼命叫床,有时候说说笑笑也不错啊。”杰森像个孩子一样把头靠在妻子的胳膊上。

“我下次试试看。”

“下次是什么时候?”

“后天。”

“啊?怎么又增加日子了?这样我会射的越来越慢的,你不得累死啊。”

“我们本来就不容易怀上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如果不再努力一下,那就别想再生了。”

“有道理。那我努力吧……”杰森换了个卧姿,接着说道:“失火那事我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也许这造成了今天我一直敏感度很低所以搞了那么久。”

“那不是件好事么?没人伤亡,还给弗兰克带来枚奖章。”

“你说这小鬼,运气可真好。”

“怎么不说是我运气好呢?要不我路上鞋跟断了崴了脚,我们就也一样躺在厕所地上人事不省了。要是我不叫弗兰克去大街上拦住消防车,说不定全酒吧的人都得天堂见了。”

“是,是娜娜女王你运气好。”杰森吻了下妻子的脸颊。

“杰森,我们结婚时买的那个唱机还在么?”

“在啊,好着呢。”

“我想买张唱片。据说多听音乐可以提高受孕几率。”

“哈……”杰森笑了起来。

“笑什么。”

“让我猜猜,你是要买《绿中之蓝》吧。”

“猜对了。”

“应该说我们心有灵犀。其实我也打算跟你说想买这张唱片。”

“嗯……你说,我们跟怀特夫妇这样的人走太近有没有什么不恰当的?你真的把怀特先生当朋友了么?”

“朋友?我还没傻到那个程度,我最多是把他当老师。倒是你,跟怀特夫人嘀嘀咕咕的说了那么多家常话,你可千万别说错什么。”

“抱怨你经常不刷牙就睡觉算是说错话了么?”

“你……”

“你还不快去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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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恺四仰八叉的躺在诊疗床上,一条腿耷拉在地,望着天花板上汽灯摇曳的光影发呆。

床边丢着那只鱼肠避孕套,干干瘪瘪,空空如也——冯恺略带羞辱性的提议要射进小雪嘴里,小雪居然同意了。

第一次上床就愿意吞吃冯恺精液的女人,这是头一个。

小雪把衬衣套上,正准备穿裙子,却瞥见了那台不合时宜的杵在墙角的钢琴。她走到钢琴跟前,拉过琴凳,就这么坐了上去。

琴声响起,冯恺本想呵斥制止小雪乱玩碰这颇有些值钱的老家伙,但旋即他却发现这貌似低等啤酒馆招待的女人居然并不是在随意胡按琴键——事实上她弹得非常不错。

这是首听上去有些冷冰冰的曲子,曲调并不算婉转,技巧也算是简单。

“意外,真意外。这比知道阿丁是你女儿让我意外十倍。你居然把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表达的淋漓尽致。”冯恺坐起身来,颇有些敬佩的看着半裸着坐在琴凳上的小雪。

“绯宫就是个总让人意外的地方。”小雪用堪称优雅的姿势将琴盖轻轻合上。

“想象的到。对了,这曲子叫什么?”

“《绿中之蓝》,冷摇摆名曲。你没听过么?”小雪诧异的问道。

“没有。我只听古典。摇摆乐知之甚少。”

“像个老头子。嗯,记住这个名字,《绿中之蓝》。这首曲子,我是专门弹给你的。”

“谢谢。谢谢你。”冯恺这是发自肺腑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