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婚之后的清晨，照例大帅行辕升堂议事。

朱沨十日监牢刑罚已满，便得以参加议事，但却形容委顿。朱芸紫服色未变，但鬓上插着一朵白花，在为未婚夫郭天笏服丧。

郭子兴不愧为大帅之才，长子惨死才四五天，他便已精神抖擞的坐在帅椅之上，目光炯炯。

而孙德崖却面色铁青的站着，嘴唇微微颤抖，似乎颇想说些什么。

郭子兴看手下将领已然聚齐，便说道：“二弟，说说你几日前那次打草谷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德崖咬牙道：“奶奶个熊，谁他娘的知道那个鸟不生蛋的山村居然是顽石庄的地盘。俺手下杀了些乡勇，但俺也折了不少兵马，若那劳什子顽石庄为此事日后还要寻仇，俺只能说他们太过小气。”

汤和道：“顽石庄虽听说号令十几万乡勇，但似乎没有主动找过任何一支红军的麻烦。就算红军跟他们属下的保乡团起了冲突，他们只要打退了对手便就罢了，倒没听闻过他们会上门寻仇。”

郭子兴道：“咱们与顽石庄相距甚近，算是邻居。咱们起兵以来，小心翼翼，历来没像其他几路义军一样跟顽石庄互有血仇。因而虽无甚交情，但一旦日后需要相助，他们说不定还能给个面子，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不过现下跟他们打了一仗，他们就算不寻仇，以后若去求助，我看他们是殊无可能理会了。”

孙德崖一抱拳，冷笑道：“大哥是说我坏了大事呗。大不了我去那劳什子庄子跟前抹脖子给他们看，这总行了吧？”

郭子兴微笑道：“二弟言重了。咱们内外有别，且本也并未指望顽石庄，因而杀他们几个乡勇本算不得什么。不过依老夫之见，咱们派人去赔个礼道个歉。人死不能复生，但咱们最好能让顽石庄跟我们说明白咱们兵马能够触及的村镇到底哪些是他们的地盘，这样省的以后懵懵懂懂，与这邻居的血债越积越多。”

孙德崖一拍桌子喝道：“不就是个庄子，当了群穷乡勇的头子么？怕他作甚，要我说，干脆咱们发兵过去，直接端了那劳什子顽石庄。他说有十余万部属，我看全是吹牛。就算他们真有这么多人，分散各处，又都是乡民，咱们一个个的杀将过去，还不给灭的干干净净？”

朱沨忙说道：“孙二帅有所不知，这顽石庄石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乃是江浙湖广无数武林大豪的大恩人。挑了顽石庄容易，但到时候江南一代的江湖高人全来找我们算账，只怕咱们大家谁的脑袋都不能好好呆在脖子上。到时候咱们的反元大业可就毁于一旦。”

孙德崖道：“嘿，那不还是我坏了大事？我要去抹脖子谢罪，又不让我去，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郭子兴道：“二弟，什么抹脖子的话就别再说了。你若赔上自己的性命，你麾下的将士都对你忠诚，多半又要不顾我怎么说，偏偏要去找顽石庄的麻烦，这样徒增仇怨毫无半点好处。因而，咱们还是得派人去好好赔个礼，并要打听清楚哪些村子动不得。”

朱沨此时又忙说道：“大帅，上顽石庄去赔礼，这有些难办。那个庄子前十里处，立着块碑，上面写着‘无论元红，越此碑者杀’。也就是说，管你是鞑子还是红巾军的人，只要接近顽石庄，就别想活。此外，据说现在这年轻的石庄主十分高傲，若是跟石家没交情的人，饶是你名头再响，找上庄去，他虽必好吃好喝招待，但却休想见他。”

郭子兴听了此话，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徐达道：“朱大哥，你有没有什么江湖上的朋友可以出面当个中间人替咱们说和说和？”

朱沨面上略有难色，说道：“一时真想不起谁能有面子让石庄主肯接见。”

周天和此时心念一动，出列抱拳道：“在下不才，愿意去一趟顽石庄。在下未在大帅军中领受任何职衔，便也不算是红巾军的人；且在下曾在顽石庄盘桓过数天，与那石庄主有些交道，他父亲当年也与家父相识，我想他多半会给我些面子见我一见。”

郭子兴大喜，离了座位，走上前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说道：“周公子还真是尊佛赐下的福星啊！那就劳烦公子走一趟了。公子待会去库上取一百两黄金带着，作为赔礼送给那石庄主。”

朱沨却道：“大帅，末将斗胆进言一句。既然周三弟以江湖旧交的身份去拜见石庄主，那就该用江湖上的规矩。他若带着咱们的金子，但便算是咱们红巾军派出去的人了，只怕不但见不到石庄主，甚至还有性命之虞。江湖人士，不贪钱财，凡事只讲一个‘理’字。带着金子去，那便也是把顽石庄看低了。周三弟此次前去，好好讲理即可，说清楚此次伤了他属下的乡勇只是无心，以后绝不侵犯顽石庄的地盘，那就足矣。”

郭子兴捋须点头道：“好，沨，江湖上的规矩我没你懂得多。那就按你说得来。周公子，你何时可以出发？”

周天和抱拳道：“明日一早即可上路。”

周天和自告奋勇去走这一趟，一是因为濠州军中实在也无人可以胜任，二也是有些私心：昨日与朱芸紫因那幅琉璃香的小像所起的小小风波让他更想躲着这位阴晴不定的朱姑娘；若可以数天不见，想来尴尬难堪之感也会消除不少；此外，也正好可以去打听下自己那位“好媳妇儿”莫姑娘有没有平安到达福州。

当晚，朱沨与徐达在城外徐达的军帐中摆酒为周天和这位义弟践行。

既是在军中，便也无甚精致吃食，无非烤羊炖猪。现下四方饥馑，能有这些吃食已算丰盛，就连前天郭天笏的阴婚喜宴上也荤腥不多。

酒过三巡，朱沨举杯道：“祝三弟此次马到成功。”

周天和一饮而尽，道：“我也希望马到成功，但实不相瞒两位哥哥，我也不知道那位石庄主能否看在我与他的薄交上真的给我这个面子。上次去他对我算是颇热情，十有八九是因为当日跟我一起的还有位他视为贵客的人。现在我自己去找他，还不知道他会用一副什么嘴脸对待我呢。”

朱沨微笑道：“三弟尽力即可，若实在见不到那石庄主，便速速离开顽石庄回来，咱们再做计划，大不了慢慢寻访一位面子更大的高人去说和。不过，若三弟见得到石庄主，那也多个心眼，若恰好看到他有什么麻烦，那就帮他个忙。他承了你的情，那你请他揭了跟我们的梁子，他便也不好不同意。若实在没机会能让他同意揭了梁子，那也至少尽力请他示下，江淮一带哪些村庄是我们不能碰的。”

周天和点点头道：“小弟明白了。”

徐达拍了拍周天和的肩头说道：“管他这次成不成，三弟，你日前随着朱家父女奋不顾身杀入鞑子大军中擒获那害死大公子的奸贼，已经是让大帅对你十分信任感激了，咱们军中上上下下也都十分的佩服。因而这次就算无功而返，也绝没人怪罪你。”

听到“朱家父女”四字，周天和心念一动，问道：“但不知两位哥哥有没有法子让小弟搬出那个喇嘛庙？”

朱沨奇道：“为何要搬？因为太偏僻？”

徐达哈哈笑道：“咱们这三弟跟那千娇百媚的朱姑娘住的门对门，我看他肯定是越住越浑身不自在。”

周天和脸微微一红，苦笑道：“的确浑身不自在。我原以为她很快就要跟大公子成婚，搬出喇嘛庙，觉得忍几天也就算了；结果没成想……。唉，不过不自在可不是因为她长相如何，而是她性子实在难以捉摸，我总怕说不好哪天就得罪她，到时候见了重八大师也面上不好看了。哦，现下连大帅的大张夫人都说要把她当女儿看待，那我若莫名其妙得罪她，那可更是大大不妙。”

徐达一拍大腿，说道：“我早就说过，这朱姑娘妖妖娆娆，性子也是古里古怪，长得再美，也最好躲着走。三弟，你别说，我寄住那家啊，正好空出一套西厢房。只不过么，这西厢房空出来的原因是原本住在里面的那位婆婆前些天得病死了。你若不嫌弃死过人的屋子，那我就跟房主说一声，你搬来住就好。那厢房是个套间，正好芳媱住外间，你住内间。”

周天和大喜道：“咱们江湖中人，还怕什么死过人的屋子。如此正是再好不过，等我从顽石庄回来，我就搬过去。我今天回去就跟芳媱说，让她趁我不在，就先去把那厢房安顿好。”

徐达笑道：“以后咱兄弟俩住在一个院子里，那可是惬意的很啊。”

朱沨道：“二弟，我可真是艳羡不已，我也想跟兄弟们住的近一点，平日里也好耍子。”

徐达轻轻打了朱沨一拳，说道：“大哥，你当我不知道？你非要住在跟大帅行辕一墙之隔的破庙里，还不就为了能离你的英姐近一些？”徐达挤了挤眼睛，接着说道：“大哥，我就多嘴一句，你何时去给大帅提亲？”

朱沨还了一拳，故作肃然状，说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至少也得等把那脱脱打的落花流水之后才说吧。”

徐达道：“大哥，我就信你一次。你看，还是我这样的好，丝毫不考虑情爱婚姻，省得空费脑筋，患得患失。若是憋不住，那就去花街柳巷找个姐儿泄泄火了事。大丈夫志在千里，早早的把自己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就叫自甘堕落。”

周天和喝下一杯酒，挪揄道：“看来那红拂门要杀你，也并不是冤枉了好人。”

徐达一愣，随即脸色黯然了下来，说道：“那不一样。我想通此事，也是因为他们告诉我，我那萍儿妹子已然不在人世。既然她不在了，我也就不再去爱别的姑娘了。”

周天和觉得说错了话，心中歉然，悻悻的连灌了两杯酒。朱沨也不追问自己这两个把兄弟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把话题引开，讲了几个市井新流行的笑话，当下三人又开始嘻嘻哈哈的吃喝起来。

徐达酒量最浅，但却吆五喝六饮的最勤快，因而当周天和只有三分醉时，徐达便已酩酊伏桌而睡。

朱沨脸色红润，但却思路敏捷言语清晰。他看周天和正准备往嘴里灌进另一杯酒，忙道：“三弟且慢，你醉了么？”

周天和道：“还没有醉。”

朱沨道：“甚好，咱们出去走走。”

夜已深，军营里除了巡夜队的脚步声，一片寂静。

朱沨一出营帐，就说道：“贤弟，愚兄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内力虽强，但武功招数却不甚精纯，我说错没有？”周天和点头道：“内力那是因缘际会偶然变强的。我真正练武只三年，那些拳脚刀剑招式，的的确确只是入了个门。”

朱沨道：“古往今来，名门正派，练武一直讲究的就是先内而外，也即是说，一旦你内功强到一定程度，外在的招数自然而然就进境很快。我这人无门无派，一身武艺全靠当年落难时遇到的高人传授。我的师父当年传了我一套汐音剑法，说是要等我五十岁之后，内力充盈，再练方有真正的威力。但三弟你已经内力极强，我想，这套暂时我根本用不上的剑法若在你手上，必将即刻大放异彩。你这次独自前去顽石庄，说不定这剑法正好堪以大用。”

周天和正发愁不会高明的剑法，当下便心中大喜，说道：“大哥若不吝赐教，那当弟弟可就不推辞了。”

朱沨道：“我师父中年时在海边修炼，每日里静听潮起潮落，心有所感，便创出了这套汐音剑法。潮声总是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有时听上去有排山倒海之势，到了眼前却只是清波泛泛；而有时虽是窸窸窣窣，跟着来的却是个滔天巨浪。汐音剑法七十二式，招数虚虚实实，若不能将足够的内力灌注在长剑之上，那就绝大多数都是虚招根本毫无用处。但如果用者内力极强，可以让真气溢出剑身数寸汇成‘气刃气锋’，那么所有虚招却又变成了对手殊难防备的实招。”

周天和听的神往，赞道：“果然是极高明又厉害的剑法。”

朱沨微微一笑道：“这汐音剑法的基础便是能让真气溢出剑身。你这不成才的大哥我啊，只能让真气到达剑锋之前约一两分，这就毫无用处了。三弟，我先把气剑合一的口诀跟你说了，你领会之后，我再传你剑招。这法门并不甚难，难的是要有这么深厚的内功。”

当下朱沨便把那十六句口诀一一背了出来，周天和听了两三遍，牢记在心里，拿出长剑不停的演练。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周天和自觉已能得心应手，便对朱沨道：“似乎小弟已经明白该怎么气剑合一了。”

朱沨奇道：“这么快？试试看？”

周天和见附近有根旗杆，便走了过去。他把长剑平持，直直的对着旗杆，前前后后的移动了几次，然后口中喝道：“着！”只听得那木质旗杆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朱沨一楞，心道：三弟这剑尖离着旗杆足有二寸开外，他难道真的已经可以将真气激出这么远？

朱沨忙奔到旗杆前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与周天和剑尖相对的位置有道细细的刺痕。朱沨又惊又喜，说道：“三弟，你现在的内力几乎与我师父也差不太多了！他也就是能让真气冲出剑锋三寸！”

当下朱沨便把剑招悉数传授。

七十二式汐音剑法果然是变化多端，朱沨和周天和两人比比划划，直到快要天亮，周天和才将剑法悉数记住。

周天和心下欣喜，睡意全无，辞了朱沨，径直回城奔赴喇嘛庙，准备收拾行装上路去顽石庄。

一进禅房院子，就恰好看到芳媱已经在院中扫地。

芳媱一见周天和，就嘴一撇说道：“哼，你不想要我了对吧。”

周天和奇道：“芳媱姐姐为何这么说？”

芳媱道：“你想想，好几天啦，你理过我没有？那天你跟朱姑娘絮絮叨叨在这院子里说了好半天，却都不来看一眼我在不在？”

周天和挠了挠头，不解的问道：“你说的是前天？你不是去吃酒了么。”

芳媱啐道：“呸，我的好姐妹芳筠下葬的日子，我能有心情吃喝么？我早早的就回来了，在屋里哭个不停。你倒好，就只知道劝朱姑娘不要哭坏了身子，你都不管我。”

周天和哭笑不得，只好打个躬道：“我实在是没料到你这爱热闹的人居然会不在席上……”

芳媱冷笑道：“嘿，那天的事我就不再说了。那昨儿晚上又是怎么回事？你一夜未归，去哪了？”

周天和道：“我今日就要远行，昨晚上朱大哥和徐二哥在城外大营里摆酒践行。”

芳媱一听此话，登时慌了神，跑到周天和面前说道：“公子师父，你是烦我话多是不是？因而你要丢下我走了？你带我走好不好，我可不想嫁给那什么张屠户刘屠户的。”

周天和无奈的说道：“我何时烦过你？我是要替大帅办件事，去的地方也不是甚远，但来来回回也得需要个至少十天半个月。你的确是话多，但我必然是不会丢下你的。”

芳媱拍了拍胸口，长出了口气，说道：“可吓煞我了！我年龄不算小了，若你不要我了，回去俺们家夫人肯定得把我配给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家伙。公子师父，你可得给芳媱发个誓，一定要回来。”

周天和笑道：“好，我发誓，我周天事情办完就必立即返回濠州，否则就立时变个大王八。”

芳媱道：“不行，不行，王八不好听，变个蛤蟆罢！”

周天和道：“好，那就变个蛤蟆。”

芳媱道：“那我到时候也变个母蛤蟆伺候你。”

周天和无言以对，便只得转了话题，说道：“我走这几天，你需帮我做件事情。我已跟徐达徐二哥说好，搬去他所居的院子。你啊，要做的即是把家都搬过去。”

芳媱拍手笑道：“好呀，这里真是不能住了！”她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我是不能再说朱家妹子是狐媚子了，但你想想呀，她可真真是个不祥之人。俺们郭大少爷，身经百战都活的好好的，可她一来，只打了一仗就丢了性命。公子师父，虽然芳媱经常说你是个臭师父，但芳媱可不希望你死。”

周天和忍不住在芳媱前额上弹了个爆栗，喝道：“咱家自己要搬，你扯上别人作甚？且还咒我死！我一会儿过不多久就要走，你今天便去找徐达徐千户，问他该怎么搬家。若是搞得个乱七八糟，回来我就把你退回去让你嫁屠户！”

芳媱捂着头委屈的说道：“哎哟，哎哟，你好好说话行不行？我再丑怪，也好歹是个年轻姑娘，你这臭公子师父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下得去手把人家搞的这么疼！有本事你去对你的朱姑娘一凶二恶啊？哼，今天你休想让我帮你收拾行李！”

芳媱话虽这么说，但却依然勤勤恳恳的帮周天和打点着行装。周天和看芳媱打成的包袱已经是好大一个，笑道：“我只是去附近的扬州，可这包袱看上去倒像是我要远渡重洋啦。”芳媱道：“公子师父，你有所不知，这个时节江淮雨水多。你若行到半路被雨淋湿，我猜你是没有闲工夫去晾衣服的，所以呀，我就多给你带上几套衣服鞋袜，到时也好更换。”

周天和心下颇感动，说道：“芳媱姐姐，你想的可真是周道。”

芳媱噘嘴道：“俺就只希望你明白，我芳媱虽没上没下爱跟你斗嘴，但服侍起你来，可是比那些专擅花言巧语的蹄子们尽心尽力。”

周天和一笑，说道：“我明白！过两年啊，我必将给你寻个称心的如意郎君。咱们周家，可从来不会亏待了忠心的丫鬟。她们可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们嫁得好。”

芳媱的粉面霎时通红，嗔道：“臭公子师父，我才不要嫁人！嫁人有什么好，这兵荒马乱的，就算嫁的再好，也迟早变寡妇。”

周天和把芳媱所备的那个硕大的包裹负在背上，打马向濠州的东门信步走去。

离开那喇嘛庙还未到一里，周天和就听见有个细弱清冷的声音说道：“周叔父，请暂留步。”

周天和一怔，旋即明白这是朱芸紫的声音。他还未来得及想清楚是否该策马奔逃，朱芸紫那俏生生的身影就已飘然落在他眼前。但见朱芸紫手里拿着白生生的一个物件，说道：“周叔父，请见谅。那日小女子不该拒绝把尊夫人的肖像给叔父。小女子当时只是担忧，若濠州城中他人看到此图，会以为叔父私藏小女子的肖像，这未免就污了叔父的名声。小女子思前想后，在画上加了几个字，这样兴许就能避免他人误会。”说罢，朱芸紫就将画递给了周天和。

周天和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周门宋氏之像”几个遒劲的墨字。他忙下马拜谢道：“如此就甚好，多谢朱姑娘细心。这次是真的给我了？”

朱芸紫道：“真的给叔父了。叔父你好生收着吧。小女子愿叔父早日寻得尊夫人的踪迹，与她团聚。能有与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也实为不易，到时我要认她做妹……哎呀，不对不对，辈分错了。我叫你做叔父，怎可能认你的夫人做妹子。但她比我小那么多，叫她叔母却又觉得古怪的紧。”朱芸紫说道这里，忍不住噗嗤轻轻笑了一声。

周天和脸微微一红，挠了挠头说道：“我这叔父算不得数的。咱们不能这么论辈分。以后若朱姑娘和我妻子有缘相见的话，我必让她认你做姐姐。”

朱芸紫福了一福，道：“观音菩萨保佑，周叔父和尊夫人必会团聚的。小女子先回去了，叔父一路保重。”说罢，腾身而去。

周天和盯着琉璃香的画像发了一会子呆，便又上马绝尘东去。

周天和离城不久，就又到了大帅升堂议事的时辰。今日无甚要紧的军情，因而众人俱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议论周天和此次能否成功。

郭子兴自旧疾复发以来，每日其实都在强打精神，心下已经开始盘算若自己病死，该让谁来继任濠州的军政首领。按理说，二帅孙德崖应是第一人选。他地位仅次于大帅郭子兴，做事果决精干，善于治军，且反元之心极为坚定；然而他性格暴躁嗜杀，说话经常不留情面，濠州军中也得罪了颇多的人。郭子兴极为担心，若孙德崖以后继任主帅一位，不少自家兄弟怕是要惨遭他的屠戮。

郭子兴抬眼扫过堂上众人，目光在朱沨身上停留了片刻，却又暗中摇了摇头，心道：我家秀英这情郎倒是一表人才，武功高强，办事机智利落，且性格仁厚，说来也是个统帅之才；然则他不思进取，不建军功，整日里就守着个近侍十夫长的位置悠然自得，若要传位给他，怕是没什么人服气。

郭子兴再一转眼，便看到了头戴白花的朱芸紫。他的丧子之痛刹那之间就又被勾起，心口便是一绞，忍不住又咳了几声。郭天笏长相性子都与郭子兴年轻时极为相像，因而虽然郭子兴对自己这长子平时最为严厉，但实则最为疼爱。他明白郭天笏此次惨遭不测，起因就是想要在未婚妻面前炫耀神勇。他虽感激朱芸紫奋不顾身去替郭天笏报仇的义举，但多多少少也不免觉得这差点成为自己儿媳的姑娘过于的颠倒众生，略为不祥。

正在百感交集时，但见一名亲兵快步走进大堂，单膝跪倒抱拳道：“禀大帅，行辕门外有一位道人求见大帅。自报道号说是叫什么重玄子。”

郭子兴一愣，奇道：“我们信弥勒尊佛的，跟道家从未有过交道啊。不过，还是把他请进来吧。”

朱沨略一沉吟，说道：“大帅，重玄子这个道号末将有些耳熟，似乎是全真教的掌教。”

“全真教”三字一出，大堂上众人都是一惊，然后便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发源于山东海滨的全真教百年来以道家正统自居，声势也的确极为浩大，且门人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在天下老百姓之中颇有名望；然而在不少反元志士眼中，全真教虽未行恶事，但自从创教真人王喆仙去之后，接下来的历任掌教先附金后事元，元贞之难中原武林凋零殆尽，却只有全真派不但毫发无损还反而愈发兴盛，因而这群道士实在像是投靠夷狄的奸人。因此说起全真教，民间敬爱者自是众多，武林中将其恨之入骨的却也极为不少。

孙德崖冷笑道：“这牛鼻子定是鞑子丞相派来当说客的。要我说，痛骂一顿，赶走了事。”其他三位元帅也附和此言。

郭子兴却摇摇头道：“天笏和秀英的师承跟全真教颇有些渊源，咱们军中也颇有不少受了全真教恩惠的人，因而掌教亲自到访，咱们还是给个面子。”

当下那重玄子就跟着亲兵进了大堂。但见他身穿青色粗布道袍，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眉清目秀，颌下三缕长须，身量不高但却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且眉宇间颇有一股世家贵胄的雅致雍容之气。当下便有人低声说道：“听说他姓完颜，是金国宗室，果然看上去气度不凡。”又有人嗤之以鼻，冷笑道：“什么金国宗室，那不就是个女真鞑狗。”

重玄子权当没听见这些闲话，在堂上站定，打稽首道：“贫道重玄子，参见五位元帅和诸位将军。”

郭子兴站起还礼，微笑着问道：“掌教真人莅临咱这小小的濠州城，实在是令咱们脸上有光啊。老夫的长子与义女都是灵岩派门下，听闻灵岩派便是全真派的分支，因而咱们也不算是外人。”

马秀英此时忙上前几步，对重玄子福了一福，说道：“小女子的亲生爹爹马文劼，曾任灵岩派第四代掌门，他老人家时常叮嘱我们这些晚辈不可忘了全真教乃是灵岩派的祖庭。”

重玄子道：“鄙教门下前辈真元子当年前往苏州灵岩山传道弘法，后来便留了下来创了灵岩派。全真与灵岩，的确同气连理。”

马秀英道：“我爹爹说灵岩派的创派祖师名讳叫做孙耀承，想来便是真元子前辈的俗家姓名。”

重玄子微笑道：“不错，真元子师叔的俗家姓名确是孙耀承。他是全真七祖师之一清静散人孙不二的本家后人，当年无论道法武功，都是鄙教之中的佼佼者。”

马秀英笑道：“哎呀，那论起来，我也需叫道长为师叔祖。”

重玄子道：“虽是同宗，但分了两派，辈分就不能再一概而论了。师叔祖什么的，贫道可不敢当。”

孙德崖此时早已想拍桌子骂人，但看到大帅的义女跟这重玄子续起了渊源，也只得把一腔子脏话憋回肚子里。

郭子兴笑道：“既是一家人，咱也不必见外。不知道长此次驾临，所为何事？”

重玄子道：“贫道是个直肠子，也就不拿些废话来糊弄大帅了。贫道今日前来，只为取回杨逵的首级和尸身，交还给他的家人。”

郭子兴心中一凛，问道：“他是全真教门人？”此时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郭天笏手下留情且全无防备，原来是见到了半个同门。

重玄子道：“他曾是贫道的徒弟，但早已被开革出门。全真教虽在江湖上毁誉参半，但有一条门规是铁打的，那即是：不入仕，不从军。元庭皇帝确是册封过历代掌教，但那些诏书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大都长春宫的地窖之内，历代掌教从未以那些所谓真人、宗师、教事的虚名为荣。话说回来，我这徒弟杨逵，既从军又入仕，同犯两条门规，因而我早就把他革除，他全然不再算是全真门人。原本他是死是活已与我全然无关，但因他出自世代侍奉山东宁海全真观祖庭的杨家，念及百余年的交情，贫道实在不能置之事外。因而，贫道今日就算舍了老脸不要，也请大帅许我把杨逵的首级尸身带去交给他的家人。”

郭子兴没有即刻搭话，捻须沉吟该怎么应对，而孙德崖却破口大骂道：“你可知你这徒弟所杀之人是谁？那是郭大帅的长子！且他殒命于大婚之前四日，你这徒弟作孽可不是一般的深。全真教又怎地？你自己不就是个鞑子，你的用心好不哪去。”

重玄子听了这尖刻的言论，却也不着恼，打了个稽首说道：“想是二帅已知贫道算作是金国宗室。然则在道家眼中，今世羁绊即是粪土。不错，贫道俗家确是姓完颜，但灭国已久，即便是按照旧例可承袭皇位的，又焉能兴风作浪？无论佛与道，讲究的总归是一个“虚”字。人生百年，皆事为虚。无论你信佛信道，你若想解脱飞升，须得首先明白，把自家的俗世欲求加诸于别家的脱俗之举上，总归是距离咱们道家尊崇的‘空虚’二字甚远。”

当下诸将与重玄子辩论不止，直听的郭子兴头晕脑胀。最后不得不拍桌怒道：“够了！重玄子道长孤身前来城中，诚意彰然。尔等就休要再聒噪了。道长，那杨逵的首级尸身，你领去便是！俺家老大在军阵上丢了性命，那也怪不得敌将！”

重玄子行礼道：“郭大帅果然名不虚传，义薄云天，心胸宽广。怪不得濠州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实与那视百姓性命财物为草芥的李大将军有云泥之别。我那逆徒杨逵的首级我看到挂在北城门上，但不知他的尸身又在何处？”

郭子兴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他当日只是随便说了句“把这奸贼的尸身随便埋了”，却全然没有在意是谁去埋的且又埋在了何处。此时马秀英却又出列行礼说道：“师叔祖，弟子知道杨逵的尸身在哪，我带你老人家去收捡了便是。”

重玄子还了半礼，道：“那就劳烦大小姐了。”郭子兴也点头道：“秀英，那此事就着你去办了。”马秀英福了一福，应道：“是，爹爹，我这就去。”

在马秀英的带领下，重玄子向濠州城南门走去。

离开行辕数十丈之后，马秀英停下脚步，对重玄子说道：“师叔祖，我大哥的部下对令徒恨之入骨，因此并未好好安置他的尸身，待会儿还请你老人家不要动怒。”

重玄子笑道：“凡胎肉身，终是一场空，他死都死了，那一百多斤烂肉被如何对待还不都是一样？就算他的血肉被人吃的一干二净，我又何怒之有？”

马秀英道：“我知道饥馑之年吃死人肉不算什么，但我爹爹是严令禁止此种伤害天良的行径的。师叔祖还请放心，即便杨逵尸身不全，也绝不是我们军中兄弟所为。”

杨逵的尸身并没有下葬，而是被随意丢弃在了南门外的一个破庙旁。尸身多处已经见骨，五六只黑漆漆的大乌鸦正在啄食他的腐肉。重玄子走到杨逵尸体旁，摇摇头说道：“你以为咱们全真派不入仕不从军的规矩是迂腐？现在落得如此下场，也即是你咎由自取。罢了，既然你尸身已残，那将你身体化灰连同首级带回宁海安葬即可。”转而重玄子又对马秀英说道：“大小姐，请回吧，我自己找些木柴火化了这逆徒的尸身，再去城门顶上摘了他的脑袋即可。”

马秀英却道：“师叔祖，我帮你。”重玄子微微一笑，也并不推辞，当下两人四处捡拾枯枝，铺在杨逵的尸身之下，点起火来。

重玄子对着熊熊的火炎朗声祝祷道：“三清上圣，诸天高真，普佑世人，渡厄化凶，望止刀兵，愿安天下，化干戈为锄犁，释怨怒为祥和。逆徒杨逵，以身示险，余辜不免，犹望圣怜，陨其一身，度化苍生，点醒愚民，使凶恶化贤，迫邪魔归正。愿藉神光力，一切得解脱，藉此胜会因，皆生入天界。是所至诚祈祷，恭望圣慈，俯垂洞鉴。”

马秀英听了个半懂不懂，但“止刀兵，安天下”六字却让她内心颇为触动。她忍不住问道：“师叔祖，若我们义军胜了，元庭近百年来所做的孽，真的就会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么，此后天下太平么？”

重玄子微笑道：“大小姐，天下太平，没这么简单。你也听见你爹爹帐下许多人说鄙教附金事元，实为汉奸。然则我且问你一句，若异族已然坐稳了王庭，想要天下百姓安宁，规劝那些鞑子皇帝多行善举与挑动百姓造反，哪个更能让亿万黎民苍生免受生灵涂炭之难？”

马秀英略沉吟片刻道：“鞑子皇帝若真能听得劝，那天下百姓何必要反？但他自高自大，瞧不起举国民众，你去劝他无异于与虎谋皮。若不是近年来饥馑频发，朝廷却还依然横征暴敛，谁又愿意舍了脑袋去跟盔明甲亮的官军对敌？”

重玄子道：“大小姐所言极是。这蒙古人游牧已久，又性子高傲，因而要想被中原文明教化，那一百年是决然不够的。我也不避讳我是金国宗室，纵观本宗家史，我们女真人也足足花了近百年才明白该如何与汉人共存，但那却已经晚了。鄙教祖师长春真人助元灭金，按说我绝不该投入这仇敌的门下。然则亘古以来千万年，家族世仇不过是江河中的一粒沙，朝代更迭，各路将帅互相攻伐，受苦的不从来都是老百姓么？安天下，安天下，短短三字，却真真的愁煞了天下英雄。”

马秀英怔了片刻，说道：“师叔祖微言大义，且恕小女书读的少，听的懵懵懂懂。”

重玄子道：“大小姐，你也不是寻常人，以后若是你的亲人得了天下，请劝他们牢记‘安天下’三字。个人恩怨微末可弃，胸怀千万苍生才该是成事者所为。”

马秀英道：“我只是个女流之辈，我说的话他们怎可当回事？”

重玄子道：“鄙教祖师丘处机当时也只是个鲁东乡下不入流的的道士，却也敢去劝统帅百万的成吉思汗少生杀伐。大小姐当下身份显贵，又怎可能说话丝毫不算数？”

马秀英道：“师叔祖，我尽力吧。他们若不听我的话，小女子也只能无奈。”

重玄子道：“足矣。普天之下，千万年来，行恶始终比行善容易百倍。若人人都可轻易行善，那无论儒释道还是其他外域教门，都统统不需存在了。蒙元鞑子不善，可尽杀之，然则若鞑子不再作恶呢？大小姐还请仔细想想罢！”

马秀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低头沉默不语。

重玄子又盯着那灼烧着杨逵尸身的火炎半晌，而后说道：“大小姐，当年真元子为表示对师门祖庭的尊重，那三十六式‘无极微相剑法’只传自家弟子三十招。但不知你是否明白后六招怎么用？”

马秀英心中一凛，说道：“小女子从来不知道还有六招未学。”重玄子道：“最后这六招看似无甚紧要，但却俱是把微相剑法串联一气的‘桥招’。不学这六招，微相剑法总归是零零散散，看似千变万化，但遇到高手却难以匹敌。若大小姐不嫌弃的话，贫道就把剩下的六招传给你吧。”

马秀英闻听此言，大喜过望。自小她就听父亲说全真掌教历来都是武功出神入化，若可有缘被掌教真人点拨武功，那必会受益终身。她立时便跪倒在地，说道：“小女子马秀英跪请师叔祖赐教。”

重玄子笑道：“大小姐，但不知你学的一身武艺，却又为了什么？”

马秀英道：“止刀兵，安天下。各路红巾军首领，只有我爹爹仁爱敦厚，我需习得上乘武功，方能保他一生无恙。若他老人家惨遭不测，江淮之地……乃至全天下唯一的黎民乐土便将灰飞烟灭。”

重玄子点头道：“所言非虚。贫道实不相瞒，我本性格暴躁，遇事从来都是先杀后议。今日能耐住性子，全凭看在郭大帅的爱民之举面上。大小姐，废话不多说了，你且仔细看这微相剑法的后六招。”

马秀英心思敏捷，只一个时辰便学通了那无极微相剑法的最后六招。而此时杨逵的尸身已然化为灰烬。

重玄子把杨逵的大半骨灰装入已经备好的口袋之后，便说道：“大小姐，现下微相剑法你已学全，贫道也就不再叨扰了。城门下的首级我自去摘了便是，也不需大小姐陪同了。”

马秀英道：“师叔祖，我还是跟你一同去吧。否则城头上的守军看有人私取贼人首级，会放箭的。”

重玄子笑道：“贫道性子急，居然忘了这一节。也好，贫道虽不怕有人射箭，但总归还是误会能少就少吧。”

当下马秀英与重玄子一同来到了北门外。马秀英对城墙上的守军喊道：“这位道长要把这颗人头取走，你们休要阻拦。”守军见是大帅的义女，便陪笑着答道：“既是跟大小姐一起来的，俺们怎么敢拦着？”

重玄子拱了拱手，腾空而起，只一纵就干脆利落的把杨逵的脑袋从钩子上摘了下来。马秀英被这绝顶轻身功夫震得说不出话来，暗道：朱家妹子的轻功已是极高，但怕是也差这位师叔祖不少。

重玄子将装着杨逵骨灰的袋子负在背上，左手拎着杨逵的首级，对马秀英打了个稽首道：“大事已了，贫道就不提着这些腌臜的物事儿去见大帅了。请大小姐将贫道的万分谢意转告给大帅。此外，贫道还有一事要告诉大小姐。”重玄子顿了顿，续道：“灵岩派的祖师真元子，即孙耀承，当年前往姑苏是为了在当地弘传全真教，可他不但没有传播太清道统，反而自己入了白莲教。随他一同去苏州的全真弟子，不肯跟他一起入白莲教的，都被他废了武功赶回京城。在鄙教看来，真元子是叛教逆贼，我们门下弟子十有八九也对他创下的灵岩派恨得咬牙切齿。只是数十年来，灵岩派一直对全真教很客气，我们自己也觉得当年这公案说出去面上无光，因而我们也从不在外人面前明着说灵岩派的不是，江湖中人皆不知道全真灵岩二派几如势同水火，还以为两派同根连理是好朋友嘞。大小姐，你我投缘，你的亲生爹爹又是灵岩派前掌门，因此贫道才跟你把这恩怨渊源挑清楚。”

马秀英听了重玄子一番话，吓出了一身冷汗，退后两步惊惧的说道：“师叔祖，你……你难道……”

重玄子微微一笑道：“贫道是个惫懒性子，才不想劳神去计较几十年前的纠葛恩怨。且当年真元子叛教去信弥勒佛，也是觉得鄙教与蒙元朝廷过于亲近，失了气节，因而他实是位英雄好汉，贫道还颇敬仰他老人家。大小姐不必担心贫道会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贫道只是提醒大小姐，以后若遇到寻常全真弟子，切不可贸然上前攀交情，轻则受白眼，重则起刀兵。”

马秀英长出一口气，行礼道：“多谢师叔祖的良言。我们灵岩派里可从来没人提过这些恩怨，我们都以为全真弟子是该好好亲近的同门。”

重玄子道：“我也觉得该好好亲近，奈何教中众人总归是难以参透世事，甩脱旧恨。”他又打了个稽首，接着说道：“大小姐，闲话说的越多，人心越难清静。贫道告辞了。那无极微相剑法最后六招你若想传给整个灵岩派，那就请便。”说声未落，重玄子就拎着杨逵的首级摇摇摆摆的大步而去。

马秀英愣了半晌，心道：这重玄子师叔祖一副得道散仙的潇洒气魄，可比我们灵岩派里的诸位前辈看上去高明多了。

马秀英怔怔的走进城门，心中兀自还在想着该不该将微相剑法最后六招传给所有门人，却冷不防几乎撞到了面前的那人。

她刚想出言斥责，却发现那人正是情郎朱沨，便笑着嗔道：“做什么不好，非要学那饿犬挡道。”朱沨笑道：“你这一去这么久，大帅甚是担心，便着我来寻你。我巴巴的找了你好半天，你可好，一见面就说我是狗，还有半点良心么？”马秀英娇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说你饿，难道还说错了？”朱沨摸了摸肚子，说道：“哟，刚才寻不见你，都顾不上肚子里是不是叽里咕噜了。现在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挺饿的。”马秀英刚想催朱沨快去吃午饭，但却心念一动，改口问道：“你还没饿到不能动吧？”朱沨故作恼怒状，说道：“我身子有那么弱么？”马秀英一笑，说道：“那就拔剑吧，重玄子师叔祖刚刚教了我几招，你陪我练练。”

朱沨一愣，心道在城内街市上跟大帅家的大小姐乒乒乓乓的打来打去成何体统？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位“英姐”向来说一不二，她若想就在当地比拼武艺，怎能拂了她的兴头？当下朱沨只能陪笑道：“姐姐还请给小弟留点面子。”说罢，便仓郎朗长剑出鞘。

马秀英娇叱一声，擎剑在手，一个剑花挽起，微相剑法连绵不断的使将出来。

朱沨本以为马秀英跟全真掌门重玄子学了多么不得了的剑术，但现下看来似乎英姐还在用着她耳熟能详的老一套灵岩派剑法，当下心里便有心生疑，暗道：她是诱我轻敌，还是所谓全真剑法无非寻常了了？

然而近百招过去，朱沨心下骇然，暗道：古怪，真是古怪，明明就是她惯用的剑法，怎的威力突然大了这许多？

围观的百姓早先一见有人当街拔剑打架，起先都被吓了一跳，忙躲进了屋里。可看了一阵，却发现是大帅的近侍和大帅的女儿在比拼，当下好奇心大起，便渐渐的走将出来，站在门旁越看越高兴。

朱沨一看围观者越来越多，便想速速了事，当下忙卖了个破绽，马秀英的剑锋直达他的脖颈。朱沨笑道：“英姐，你赢啦。”

马秀英噘嘴皱眉道：“你没尽力，你让着我的。不算数，接着打。”朱沨忙道：“我的大小姐啊，咱俩再打下去，只怕濠州城百姓要以为军中起了内讧啦！”

马秀英心想这话也有道理，自己虽技痒却也不能在街市上任意妄为。当下忙还剑入鞘，说道：“哼，咱们见爹爹去！”朱沨陪笑道：“英姐，你这剑法的确是突飞猛进，就算我尽全力抵御，五百招之内怕是也没法跟你论个高低啦。”马秀英心下喜悦，但面子上却不肯放松，嗔道：“总而言之你这家伙肯定会让着我的，以后不跟你比剑啦！”她略一停顿，便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提亲？”朱沨一愣，支支吾吾的说道：“我家老母亲还在滁州，我总得想办法把她老人家接到濠州才能说婚事吧。”马秀英面色怅然，却点头道：“你想的稳妥，也没什么不好。我什么时候嫁你都成，但只愿你不要故意拖延。我今年都二十岁了，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你若拖拖拉拉再过十年才肯娶我，我只怕一跟你成婚就得让位给你的妙龄姬妾了。”

朱沨忙道：“英姐哪里话来？你且仔细想想，差点成为咱们大嫂的那位朱姑娘，我什么时候仔细瞧过她一眼？即便濠州全城都在议论她有绝世的容貌，但我可有片刻心动？英姐，俺朱沨此生，断然不会把任何其他女子当回事的。俺滁州朱某，可是能发誓，这辈子只爱你马秀英一人！我曾天天都想提亲，但自从大公子遇难以来，我却不敢了。英姐，俺们都是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反贼，你却是千金之躯，理由等天下太平了，好好的嫁给个宗室贵胄富富贵贵的过完一生。”

马秀英啐道：“呸，你不把我算作反贼，便是看不起我！以后好大的耳刮子候着吧！”

那边厢濠州城里热热闹闹，这边厢还在赶路的周天和却冷冷清清。

他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把朱芸紫所绘的琉璃香肖像拿出来看上一阵子。但他也不敢多看，因为越看越像朱芸紫。

周天和策马狂奔，只想早点抵达顽石庄。一路倒也是平安无事，但到了离镇江还有约莫五十里的地界，却远远听见前面路上有打斗的声音。周天和本不想多生事端，便打算绕道而行，然而猛然间他却听到有人在用蒙古话大声呼喝，当下心念一动，暗自忖道：怕是元兵在欺负人，如是那样，可不能袖手旁观。

当下周天和把马拴在路边，自己飞身跃上大树，向打斗处纵去。

但见乡道正中，三女一男正在力斗两名身手不凡的红袍人。周天和看到那红袍，心中一凛，这不正是当年把他们全家抓走的龙鳞使么？而那三女一男周天和越看越觉得面熟，却记不得在哪见过。

两名龙鳞使此时已经占了上风，与他们对敌的四人皆都身上挂彩，勉强抵抗，样子十分狼狈。周天和来不及再多想，从树上飘然而下，长剑出手，攻向龙鳞使。

一名龙鳞使一愣，用蒙古话喝道：“阻碍我们抓捕大盗，你小子活腻歪了么？”周天和也不答话，只全力强攻。

那三女一男其中的一个女子对周天和喊道：“公子，多谢相助，但这两个鹰爪子功夫硬的很，你快走吧，别平白陪着我们丢了性命！”

周天和微微一笑道：“丢性命的该是他们俩吧。”他倒也没说大话，这两个龙鳞使虽身法敏捷，招数狠辣，但在此时的周天和看来，他们浑身上下的破绽不少，且内力修为也大大不如自己。若只是周天和一人对敌他们的话，也许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但再加上那三女一男，这两个龙鳞使便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了。

周天和首次用汐音剑法对敌，刚开始还有些生疏，但一过百招，那剑就越使越顺手，真气激出长剑锋刃之外，只听得嗤嗤声响个不停，龙鳞使的身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口子。他们脸色发白，喊道：“妖法，妖法！”

一旦心生怯意，龙鳞使的破绽就更多，周天和手腕一翻，喊了声：“着！”剑刃掠过一名龙鳞使脖颈前寸余，但见一条细细的红线出现在这龙鳞使的咽喉上，紧接着鲜血便噗的喷了出来，这龙鳞使捂着脖子摔倒在地，翻滚了一阵子便腿一伸气绝身亡。

另一名龙鳞使被这“妖法”吓得心惊胆战，转身便跑。周天和忆起当年全家被捕的惨事，越想越恨，当下便也不手下留情，运起轻功几步赶上龙鳞使，一剑迅捷无比的递出，直把他扎了个透心凉。

那浑身是伤的三女一男拜倒在地，口中不住的说道：“谢少侠救命之恩。”

周天和忙道：“不必多礼，在下有些好奇，难不成我什么时候见过几位？我越看越觉得面熟。”

一左眼边有颗小痣的女子定睛看了看周天和，突然微笑道：“这不是周天和周公子么？奴家是当年救走赵家妹子小郡主的郑秀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