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2

正文 • 人潦倒青山漫嵯峨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下午11:26    总字数: 12812

周天和坐在琉璃香住过的废船中,怔怔的吃着那洞中大白鱼晒成的鱼干。

琉璃香搬去宋府后,作为大小姐,甚少外出,没再来过废船,自然鱼干也就留在了那里。

废船船舱中一切如故。角落里整齐的叠放着一小摞破旧粗糙的衣物,地板上铺着薄褥,一张矮几上堆着厚厚的一摞字纸——这是周天和教琉璃香说汉话用的。他把每个汉字都标记了声调。对于识得汉字的倭人来说,想要记住每个字的汉话发音不难,难在将声调也说对。

但琉璃香甚为聪明伶俐,只学了一年多,声调就只有若干个字总是说不准了。

“走了……走了……”周天和反复的说道,人已经痴了。

当日听到宋大鸿说琉璃香走了,周天和心中闪过一道晴天霹雳。他摇晃了一下,若不是宋大鸿赶忙站起扶住了他,只怕要向后跌倒后脑着地。

周天和泪水涌了上来,哽咽的问道:“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大鸿又面有难色的看了眼妻子,宋夫人忙说道:“天和,跟我们回府上。师娘跟你好好说清楚。”

周天和木然的点了点头,宋大鸿叹了口气,满脸的不忍和同情。

到了宋府,宋夫人去琉璃香屋里取出了一封书信,递给周天和,说道:“这是琉璃留给你的。”

但见信封上写着“贱妾宋氏呈夫君周公子亲启”几个大字,确是琉璃香的笔迹。

周天和用颤抖的手拆开了信封,但见里面的白纸上写道“辞君远行,莫寻莫念。大恩厚情,来生再报。”周天和心中悲苦,手不由得一松,信封掉在地上,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周天和一愣,把信封捡了起来,发现琉璃香拿来代表自己誓言的那枚铜钱就在信封之中。

当下,周天和头中嗡的一声,情知琉璃香的确是走了。

他此时已经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怒,只怔怔的把信小心翼翼的放回信封之中,然后就此呆住,一声不吭。

宋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天和,琉璃这个义女,我跟你师父一直是很喜欢的,也没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去了之后,她觉得闷得慌,就说有时候还想去大厨房干点杂活。虽然作为宋家大小姐,又不是学武之人,本不应该再去轻易抛头露面,但咱们自己岛上,倒也未必那么的一板一眼,于是我就应允了。琉璃从此的就隔三差五去大厨房帮他们点小忙,每天倒是也过的乐呵呵,还经常亲自下厨给我和你师父做几个小菜,也是非常孝顺了。我们宋家上上下下都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婚礼所需的一众物品也都凑的差不多了。但我们也都明白,你去救人这事未必能轻易得手,因而再是心焦,也只能耐心等着。琉璃这孩子也是乖巧,经常反倒是她来劝慰我们,让我们别着急。有时候她看我火急火燎的,就邀我一起去海滩上散步捡贝壳,说笑话替我解闷儿。唉,以后琥珀长大了还真未必有琉璃那么体贴……”宋夫人说到此处,眼圈一红,脸上一片黯然。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十天前的夜里,海上又是风浪大作。第二天一早,琉璃香就跑来跟我说,风浪之后,海滩上全是珍奇的贝壳,要我跟她一起去捡。我当然高兴啊,我本来也是在海边长大,小时候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捡贝壳。我们两个到了海边,却发现沙滩上又搁浅了一条倭船,一个倭人少年晕头转向的站在船头东张西望。琉璃香赶忙躲在我的身后,不想让他看见。我问那少年船上还有多少人,少年的汉话不怎么样,说来说去的就是说不清楚。我只得让琉璃来帮我。她躲在我身后用倭语问了几句之后,就现身出来,跟那少年左一句右一句说了好半天。后来少年点了点头,退进船舱里。琉璃跟我说,这少年跟她都是那什么马儿岛还是鹿儿岛人,算是同乡。少年顽皮,偷了父亲的货船自己出海玩,结果被大风吹到了金山岛。琉璃香说,她告诉少年,不能登岛,少年说只要我们给他点干粮清水,帮他把船推回海里,他立即就走,绝不登岛。于是琉璃就求我答应帮助那少年,说是看在是她同乡的面子上。我当时心想,琉璃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她既开口求我,我肯定要答应;而且那个少年矮小瘦弱,长相也还良善,虽是倭人,既然不登岛,帮帮他也没什么。当下我带琉璃回来,禀明你师父之后,就吩咐仆役准备水粮。第二天,琉璃和我,带着几个人去了那船边。我们把干粮和清水扔去船上,又帮少年把船推入海中。少年在船头磕头感谢我们,然后扬帆起航。琉璃说她见一次同乡不容易,求我应允她再跟少年多说几句话。我想,琉璃孤身一人流落他乡好多年,也怪可怜的,那少年看上去也不像歹人,于是就答应了。我们带去的弟子先行离开,而我陪着琉璃暂留。琉璃走到海边,又跟少年说起话来。突然一阵大风吹过,沙子被吹将起来,迷了我的眼睛,我赶忙去揉,待我再次睁开眼,却发现琉璃不见了。我当时大惊,以为琉璃身轻体弱,肯定是被吹进海里去了。我赶忙奔到海边,发现琉璃的外衫果然浮在水面上。于是我忙跳进海里寻找,可哪里找得到。而那边那少年的船已经离岸颇远。我又惊又惧,只没命般的在海里游来游去,但突然却听见琉璃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定睛一看她居然站在船头笑着朝我挥手。我忙游去追赶,但突然风向转了,那船顺风我如何追的上。我想她必是被那倭人少年劫走了,但回府里一看,却发现琉璃给我和你师父留了封信,说她思念故乡,遇到从故乡来的船,心念一动,就打算跟着回去了。她生父年事已高,她回去也是要尽孝。我拿着信哭了好久。琉璃想返回故乡侍奉亲生父亲,这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我是担心她搭乘那一叶孤舟可未必能回得去倭国啊。唉……我……我……我早知道这样,就不让她去跟那少年多说几句话了……现在想想她那时候表情有异,脸上阴晴不定,肯定是在犹豫该不该真的便走了……我如果精明一些,直接出言挽留,以琉璃的乖巧孝顺,以及对天和你的情意,她定会留下的,只可惜我跟你师父一样的粗心大意,竟没想到……唉……”宋夫人说到这里,语气中满是自责,泪水潸然而下。

宋大鸿也默默的流下两行泪,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周天和,说道:“天和,这是琉璃留给我们的那封信,你不妨也读一下。”

周天和接了过来,果然确是琉璃香的笔迹,且内容也跟宋夫人说的别无二致。宋夫人一贯诚实厚道,从不作伪,且看她如此伤心,想来她的叙述也丝毫不假。周天和只得心中暗暗叹道,任何人离家久了,一旦有返回故乡的机会,大抵都会心动吧。

但听宋大鸿说道:“天和啊,琉璃虽与你情深义重,但如果琉璃香一定要回去孝敬她的老父,情字总是也抬不过一个孝字。为师生平最遗憾之事,便是当年因为顾忌风浪太大,没有同意你师母回乡探望我生病的泰山岳丈。你现在最该做的,并不是因妻子的不辞而别而怨天尤人终日委顿。天和,你倒应每日替琉璃祝祷,愿上天保佑她平安抵达故乡。”

周天和应了个“是”。

宋大鸿又说道:“你父母依旧深陷囹圄,且现下天下已经大乱,恢复汉人江山指日可待,我们金山派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偏安海外不问世事。男子汉大丈夫,切不可被儿女私情迷了心智,缠住了手脚。天和,你虽然因为入门晚,武功未必见得有多高,但你厚道沉稳,宽仁大方,以后咱们金山派很多事情还需要你去做。金山派向来掌门并不一定需要武功派内最高,一直是贤德者居之,因而,天和,如若你尽心于派内事务,以后这掌门之位未必不是你的。天和,师父只希望你能早日振奋起来,为金山派,为全天下黎民百姓出力。至于琉璃,那毕竟也是我和你师娘的女儿,我们待她如亲生一般,她的琥珀妹子也非常喜欢她。如若她成功返乡,我们必会尽全力打听出她的具体之所在。”

周天和情知师父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自己就决不能再在他面前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萎靡样子,于是只得强打精神,朗声道:“师父训导的是。弟子必将暂时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殚精竭力,光大门派,救民于倒悬。”

其实,就周天和一人,又如何能救民于倒悬,但宋大鸿却颇受用这样的大话,面上现出了喜色,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道:“咱宋家两个女儿,我和你师娘都是一般的喜爱,一般的看重。若琉璃一时找不回来,等琥珀到了十五岁,我就将她许配给你。总之,无论如何,你是我宋大鸿的女婿。”

宋夫人破涕为笑,嗔道:“你这莽汉,也不讨个好口彩。琥珀十五岁还有十年,怎可能十年过去还找不到琉璃?你还不如说,即便找得回琉璃,琥珀也要一起许了天和。天和,我们这两个女儿啊,虽然年龄差了十几岁,但却一见如故,天天在一起玩耍打闹,亲的不得了。我们夫妇俩都是粗人,也不知该如何教导自己女儿,因而琥珀曾一度刁蛮任性。然则琉璃跟她在一起只几个月,也已做了个好榜样,是以琥珀现在整天跟我说啊,‘妈,我现在确是太顽皮了,但我以后一定要跟大姐一般的温柔贤淑’。天和啊,你知道师娘的性子,绝对一句假话都没有。你这琥珀妹子,相貌上自然是不可能与琉璃相提并论,但也决计不会丑陋不堪。你师父既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琥珀许给你,你师娘我啊,自然是更无一丝一毫的异议!到时琉璃为大,琥珀为小,姐妹同嫁一人,相亲相爱,实也是一段佳话。”

周天和此时哭笑不得。那宋琥珀他也曾见过几面,长得倒也可爱,但实在是个刁钻古怪的小女孩,跟黄蕙黄三小姐性子有几分相似。他实在不信琥珀假以时日就能变得跟琉璃香一样“温柔贤淑”。周天和七岁就认识了黄蕙,当时就被她打的死去活来。大人们总是说,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然而黄蕙长大了还是依然爱打人,最多是更擅长在长辈面前装作是个淑女模样。

周天和此时虽心情抑郁非常,但却也知道,既然师父将自己的独生女的终身大事甚至掌门之位都拿出来劝慰自己,实在也只能想方设法让师父宽心。于是就强打精神,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告辞而出。

此后,周天和在人前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实则每日都心痛如刀绞。实在想念琉璃香的时候,他就去废船舱里坐一阵子,发上半天呆。周天和之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以后跟琉璃香甜蜜快乐的过一辈子,现在一切成空,周天和陡然变成了不知人生意义何在的行尸走肉。

浑浑噩噩的,半个月过去了,这一日,正是周天和师哥武元靖的生辰。

武元靖虽年龄比周天和小了几个月,但因为入门早,周天和也需称他为师兄。

武元靖邀了几位年龄相仿的同门师兄弟,在自己屋里摆了些酒菜,为自己庆生。周天和跟同门虽相熟,但并未有很深的交情,只武元靖还算是个朋友,因而接到请帖后,虽全然没有心情去吃酒席,但却也强打精神赴了这生辰宴。

周天和到得武元靖屋里的时候,里面的七八个人已经吃喝起来。岛上也无甚精致酒食,所以所谓筵席,其菜品也无非就是几盘风肉,两条烤鱼,一只烧鸡而已。

而酒,就更不怎么高明了,入口辛辣苦涩,素质颇为的低劣。但金山岛上禁止私自酿酒,所以一切酒浆都必须从陆地上运来,因而能喝到这劣酒,对于金山派弟子来说也已实属不易。武元靖也是花了大价钱打点运货上岛的海商,这才弄到了五坛子酒。

这酒虽劣,但劲头却不小,几杯下去,人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口里的话也愈加放肆了起来。虽练武之人讲究修身养性,但这些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凑在一起,喝了点酒,话头便离不开女人了。有几个长相算齐整的,便大讲特讲跟金山派这个那个女弟子的风流韵事,言辞极为香艳露骨,而那些不受女子青睐的,直听的面红耳赤,心下艳羡不已。

周天和并无心情听他们的淫词艳语,只闷头喝酒吃肉,心里一边想着琉璃香有没有安全抵达鹿儿岛,一边又想好媳妇儿莫文婧是否已经启程去福州。突然有人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周天和一惊,被口里的酒呛得咳嗽了起来。

但见拍他的人是师兄常阔。这常阔素来以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自居。实则虽然他确是比周天和长得白净了些,但却远远不及廖存义。常阔刚才讲的是最为吐沫横飞,听上去像是金山派年轻女弟子一半都跟他有染似的。

常阔哈哈笑着对周天和说道:“周师弟,你那琉璃香可是咱们岛上公认的相貌最佳。她年纪这么小就美成这样,以后长齐全了那还不简直叫人看一眼就失魂落魄。唉,别看你师兄我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但千好万好也不及你那琉璃香一半好。师弟,这倭人女子没咱们这些臭规矩,你跟她相好也有一两年了,必是已经入了港天天巫山云雨罢。师弟,你讲讲那美人儿在怀如登仙境是何等感觉吧,也让兄弟们开开眼界,过过干瘾。”

周天和本就心情郁结,常阔这极为轻薄琉璃香的话更让他怒不可遏,但终是他性子沉稳,将怒火强压了下来,只冷冷的说道:“宋大小姐是小弟的妻子,不是相好,还请常师兄尊重于她。她虽是倭人,但在岛上却一直谨遵中原礼法,因而我虽与她尚未成婚,但素来持之以礼。”

周天和话声刚落,屋里众人都齐声大笑了起来。武元靖更是醉醺醺的说道:“周师弟,我把你当自己人,说句不中听的话。那琉璃香跟倭人小白脸私奔而去,你还把她当什么妻子?她装出一副对你忠贞不二的样子,实则,哼哼,蛮夷女子,行止能端正的了?”

周天和脸色铁青,怒道:“她是思念老父,偶遇家乡来的船,便跟着回去了。何来私奔一事?我自己的妻子是何等品行我自然明白!”

武元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不再说话。常阔把周天和肩膀一揽,微笑着说道:“周师弟,这私奔肯定是捕风捉影的混账话。看在你武师兄是寿星佬的面子上,别跟他一般见识。既然琉……呃,宋大小姐只是回乡探亲,那必是会回来的吧。”

周天和一怔,一时语塞。琉璃香留给他的那十六个字明显是在说,不会回来了,但他始终不肯相信真的此生再也见不到琉璃香,现在突然被常阔这么一问,脑中又是嗡嗡一片,当下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武元靖却冷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替琉璃香粉饰,只能害了周师弟。这琉璃香就是个行止不端的蛮夷女子,周师弟,你为她伤心,不值得。”

周天和肃然应道:“不,她不是。她端正的很。”

武元靖哈哈笑了起来,道:“大概咱们上上下下,就你觉得她端正了吧。兄弟们,咱们说实话,你们还有谁没对这位‘宋大小姐’上下其手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但听得有一人道:“我戳过她的胸脯,她什么也没说。”又有人道:“我摸过她的大腿,她只轻轻的推了我一下。”再有人道:“哈哈,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也没说不行。”再有一人道:“我叫她老婆,她虽没答应,但却也没斥责我,想来心里觉得还很受用,哈哈哈。”常阔接着说道:“那日我把她拉入自己怀中抱着,她全然并不挣脱。不过嘛,在我常某的怀里还一声不吭身体不酥软的女子,她倒也是第一个。可惜后来她变成了师父的女儿,这下咱们兄弟乐子可少了许多。”众人又哈哈大笑了一番。

周天和气的胸痛几欲炸裂。他虽忠厚,但遇事一点都不糊涂。这些话入耳,他立时明白,琉璃香可不是什么行止不端,而是面对金山派这些弟子的欺侮轻薄,她选择忍让沉默,以免引起事端。

周天和性子再沉稳,此时也便忍不住,于是猛击了桌子一掌,站起怒喝道:“你们再胡说八道,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武元靖轻蔑的笑道:“周师弟,别人不知道你几斤几两,我可是明白的很。你手下不留情又能怎样?来让兄弟我见识下?”

周天和抓起一个木盘,顺手扔出。这木盘平平的砸在了武元靖前额上,他直直的倒了下去。

屋里众人大怒,纷纷起身拉开架势。

周天和此时已顾不上用什么招式,只乒乒乓乓一顿乱打,屋内所有师兄弟尽皆倒地不醒,有人口吐鲜血,有人手臂向后弯曲,想是已经骨折。周天和愕然,他只用了三成力道,没想到师兄们如此不经打。

武元靖所住的这间房隔壁也正好有四人聚在一起闲聊,听到板壁那边一阵打斗的声音,忙赶来查看。周天和认得这四位都是金山派中有名的轻浮之人,心想:他们肯定也欺侮过琉璃香,既然已经打了七八个王八蛋,也不在乎再多几个,当下一跃向前,拳脚齐出。

那四人看周天和功夫完全不成章法,齐声大笑,但笑声未落,其中三个已经被周天和打的口喷鲜血飞了出去,剩下那个一看不好,转头逃跑,一般跑一边高喊:“周天和发疯了!兄弟们一齐出来对付他啊!”

这座宿馆之中住的全是年轻男弟子,几乎个个都因琉璃香的缘故而嫉妒周天和,现在一听要大家一起揍这武功不高却艳福不浅的臭小子,立时涌了出来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周天和眼见面前乌压压几十个人,便横起了一条心,一路打将过去。

只听的“哎哟”声不断,不停的有人被周天和击飞,撞上板壁,霎时地上就躺倒了十几个,其他人发一声喊向外奔逃。而周天和也挨了几拳,嘴角流血,头发散乱,看上去还真像个疯子一般。他大喊道:“一群混账王八蛋,有种别跑。”可是这个时候,面对怪兽一般的周天和,谁还敢有种?众人惊慌失措的逃窜,倒又有几人被推倒踩了几脚,晕了过去。

周天和打红了眼,施展起轻功身法穷追不舍,却见一人突然跃至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周天和怒吼一声:“别挡道!”随即一掌击出。身前那人挥袖一拂,便卸去了周天和掌上的力道,并喝道:“天和!你连我也要打么?”

周天和一愣,定睛一看,阻拦自己这人正是师父宋大鸿。他大为惊骇,忙跪下说道:“师父,弟子做错事了。还请师父责罚。”

宋大鸿举起右掌,正要向周天和肩上拍下,但却又把手收了回去,叹道:“唉,天和,你起来吧,跟我走一趟。”

周天和道了声“是”,便垂头丧气的跟着师父到了他那间掌门人书房。

一进书房,周天和便又跪下,说道:“师父,我伤了那么多师兄,你老人家把我杀了吧。”

宋大鸿怒目瞪着周天和,厉声道:“杀你干什么?我两个女儿都许了你,我怎么可能杀你!天和,男子汉大丈夫,可否有点出息?只因为琉璃离岛,你要么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要么就殴击同门,成何体统?大丈夫何患无妻,琉璃虽好,但我就不信这世上就没再有品貌与她相当的女子了,且她终究也是个倭人。你天资不错,又有家世,若不自暴自弃,来日功成名就,想娶什么样的汉人女子都行。琉璃是你的浑家,却也是我的女儿,你当我就不为琉璃的不辞而别伤心?可我再伤心也决计不能去拿同门弟子撒气啊!你打架也就罢了,可你想想你是怎么打的?仗着自己悟到了一点修炼内功的法门,运起全身功力用泼皮无赖殴斗的招数去把众多师兄打的筋断骨折,你这可是把你师父这张老脸丢尽了!”

周天和忙连连磕头,直把前额磕出了血,但心中却暗道:全身功力?幸好我没真的用上十成功力,否则被我打倒的那些师兄还能活?不行,我也不能由着师父责骂,我须得告诉他,我打的这些人都是曾经轻薄欺侮过你义女的王八蛋。当下打定主意,说道:“师父,天和打伤诸位师兄确是大错,但他们历来对琉璃香动手动脚风言风语,难道不该被惩戒?”

宋大鸿一拍桌子,怒道:“混账。你又没亲眼看见,凭什么一口咬定你这些师兄对琉璃动手动脚?琉璃向来跟我说,我们金山派的门人虽对她并不甚友好,但决计不会有任何轻薄之举。你休想用谎话骗的为师偏袒于你。”

周天和知道师父的性子,明白他一旦认定的事情,绝难三言两语就令他心念有所改变,因而,周天和只得磕头说道:“弟子确是鲁莽了,师父,无论你如何责罚,我都认了。”

宋大鸿长叹道:“唉,你这孩子,始终是不明白我的心意。虽说你现在武功平平,但因你悟出了静修的法门,你的内力看来已经在你的一众师兄弟以上了,因而只要日后再好好练习下拳法剑术,你的武功和人品都将是金山派首屈一指,掌门之位迟早都是你的。然则你现在把这么多人打成重伤,这可是把一半金山派都得罪了,以后若把掌门传你,怕是总会有人出来阻挠,这便颇为的棘手。”

周天和道:“师父,天和武功微末,性子鲁钝,实在不是当掌门的料。如此大任,还请师父另寻他人。”

宋大鸿一拍桌子喝道:“天和,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是说你师父我及数位师叔祖都识人不明么?”

周天和磕头道:“不敢,但年轻一代弟子里,武功高强聪颖智慧的师哥大有人在啊,天和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能比他们强了去。”

宋大鸿叹气道:“天和,师父也不善言辞,实在是无法巧舌如簧的劝你,因而就干脆实话实说罢!天和,咱们金山派的规矩,除非万不得已,掌门之位传下不传同。也即是说,二三十年之后,为师想要归隐传位的话,只能传给你这辈的弟子,而不能传给为师的师兄弟。然则也不知为何,与你同辈的这些年轻人,大多数性子轻浮促狭,无论他们武功如何,是否机灵聪颖,都实在不堪大用。忠厚老实者自也不是全然没有,但他们却都真的是愚鲁迟钝,决计不可能做得来掌门。而天和你就不同了。你仁厚内敛,锋芒不露,不巧言令色,不处处逞聪明;但你也绝不是鲁钝,你的悟性心智绝对是同辈里一流的,因而正是当掌门的绝佳人选。唉,更何况,派谁去郭大帅军中一事,也让为师看穿了你的师兄们的人品。都是一群贪利惧死之徒。”

周天和奇道:“弟子记得,当时大家不都群情激昂,跃跃欲试么?似乎不像是怕死。”

宋大鸿叹气道:“那是第一封信来的时候。那是郭大帅刚占了濠州,气势正盛,当然人人都想投入他的军中建功立业,日后说不定还能封官封爵。但到得我们收到第二封信时,情势已有所变化。天和,芝麻李李大将军你前些时候在中原时可曾听说过?”

周天和点了点头,愤愤的道:“不但听说过,还打了一架。这李大将军可未必见的是什么好人,自己要强娶民女,还纵容手下搜刮百姓,且不真跟鞑子兵交战。”

宋大鸿眉头一皱,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郭大帅第二封信里面说,芝麻李跟他同为江淮一代的红巾军,平时互为照应。但芝麻李的十万大军眼看被鞑子分头歼灭,越打越少,想来如果芝麻李被灭,下一个就是郭大帅。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手握十万大军,为何这么快就要垮台?听你一说这芝麻李的行事,我才明白,他定是失掉了民心,又军纪混乱,这不打败仗才怪。”

周天和道:“算起来,我与他的部下遭遇时,他实则已经被鞑子打的屁滚尿流了,居然还那么强蛮,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宋大鸿道:“是啊。只是这第二封信里郭大帅并未写芝麻李的败因,所以我们也都不知道。咱们派里的弟子们,当时一听郭大帅部不日就将面对急转直下的危局,一改早前的踊跃,开始推来推去,因而商议来商议去也没定下该派谁去郭大帅军中。而五日前,郭大帅第三封信到了,大家一听,可就更不想去了。天和,那天你染了风寒告假没来,自然也不知道第三封信写了什么。为师现在就跟你说说。这第三封信上说,芝麻李的大军已破,他自己带着几千精锐卫队躲进徐州城闭门不出。鞑子军转而围剿郭大帅部。郭大帅军力还不如芝麻李当年,这下战况吃紧,濠州城危急。郭大帅向芝麻李求助,但芝麻李却不放一兵一卒出城。郭大帅只得又给我们发来加急书信,求我们相助。但你想想,你的师兄们一听,郭大帅说不好末日就在眼前,谁还想去送死?因而我在金光殿上连问了三次,有无人愿意去相助郭大帅,居然下面一片沉默,谁也说话。我若不是掌门,我就亲自去了,但我实在是没料想居然整个金山派是如此的胆小。”

周天和听到此处,实则心里在幸灾乐祸,暗道:你这个李大将军非要抓我好媳妇儿去当老婆,你看,报应来了吧。而后心念一动,张口说道:“师父,弟子愿去郭大帅军中。”

宋大鸿又惊又喜,但随即脸上又忧色深重,说道:“只你一人去,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天和道:“千军万马之中,就算我们金山派倾巢而出,难道又能扭转战局么?是则我一人去,也便是报了郭家于金山派的大恩。”

宋大鸿沉吟了片刻,点头道:“此话有理。现下这境况,去十个跟去一个无太大分别。更何况强逼他们去,他们也不会尽心尽力,到时候自顾自的奔逃,反而折了金山派的在江湖上的名声。”

周天和道:“弟子虽无法扭转战局,但却能保护郭大帅本人及家眷。如若来日兵败城破,弟子必将拼死护送郭大帅一家上岛,这也便是报了郭家的大恩。郭大帅在岛上韬光养晦,日后东山再起也未必不行。”

宋大鸿大喜,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说道:“天和,我果然没看错人,你实在是有勇有谋。你若救了郭大帅,那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你殴击同门之过也必就一笔勾销了,谁也不好意思反对你做掌门。妙极,妙极!”

周天和道:“弟子这样做并不是意在掌门之位,而是想将功赎罪,不让师父因为弟子惹得祸面上无光。”

宋大鸿大为感动,携住周天和的双手,慈爱的看着他,说道:“天和,你难道仅仅唤我做师父么?”

周天和一愣,旋即笑着说道:“师父,您还是我的岳丈大人。”

宋大鸿呵呵笑着说道:“因而你此去可一定小心行事,别让我宋家的两个女儿一并做了寡妇。”

周天和脸一红,道:“琥珀妹子比我小太多了,她……她还是免了吧。”

宋大鸿道:“哪里话来。你看她现在还是个娃娃,但十年后,你还年轻,她却也已经长大,那有什么不行。琥珀跟她娘长得一模一样,天和,你需知道,你师娘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儿。”

周天和知道再推辞下去未免要惹师父不高兴,于是只得低低的应了声“是”。

宋大鸿呵呵的笑了好一阵,这才又坐下,说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写一封给郭大帅的回信,你带着信即日起出发赶赴濠州。如若再拖延下去,只怕难以救的了郭大帅的性命。”

周天和行礼道:“是!”

宋大鸿将书信写完封好,交给周天和,又嘱咐道:“天和,你此去身入兵荒马乱之地,一切皆当万分小心谨慎。为师有三件事,须得你答应。”

周天和跪下,恭敬的说道:“弟子谨遵师命。”

宋大鸿道:“第一件事,你在郭大帅军中,只做护卫,切不可为了立军功而上阵冲锋杀敌;第二件事,绝不领受任何职衔;第三件事,日后如若郭大帅事成,称王称帝,你切不可居功领赏。咱们是以江湖道义报郭家的大恩,可并不是想建功立业封官封爵。”

周天和肃然道:“弟子明白。弟子决计不去贪图功劳赏赐。弟子此去只是为了护郭大帅一家的平安。”

宋大鸿道:“很好。若是别的弟子,我还不信他们真会做得到。天和,你明天一早就出发吧!”

次日清晨,周天和便登上了金山岛上最快的一条海船,赶赴金山惯常的登陆之地松江。到得松江,又买了好马北上直奔濠州。

江淮之间,各路义军与元兵所控之地犬牙交错,整日里互相攻伐兵荒马乱。周天和眼见一个又一个的村子被整个烧成一片白地,内心不由得忧愤交加。沿路村镇城池全部陷于兵灾,客栈就没几家开门营业的,周天和只得四处寻找破庙栖身。

好不容易到得常州,却知前方正有大军厮杀,只得向西绕道庐州,此地已近湖广。

周天和连日吃不饱睡不好,已然疲惫不堪,眼见庐州左近似乎还算安宁,于是就打算无论如何得找家像样的客栈好好修整一下。他看到路边田里还有悠闲耕作的农人,于是就去打听附近可有大一点的村镇。农人便告诉他,此去向西南三十里,在个山坳里有一个马头庄。虽只是个村子,但人口稠密,历来富庶,跟个镇店也差不许多,且近来未遭兵灾。

周天和大喜,忙策马向西南方向奔去。

这马头庄还真是不一般。

说是个庄,但却占地颇广,且还有大木所制的高高寨墙。虽然这墙的坚固程度与石杨的顽石庄不可同日而语,但作为个村子,已经实属罕见。

但见这马头庄的寨墙之内车水马龙,繁荣安宁,甚至比周天和沿途所见的许多州县城池还要热闹。想来是因为地处山丘环绕之中颇难被各路军兵发现。

想来是四处逃难的百姓都齐聚在马头庄,周天和把一条主街从头走到尾,也没任何一家客栈能有空房。然而周天和也并不气馁,心想,即便没地方住,先找家酒馆吃饱喝足总也不亏。

周天和当下找了条较宽敞的巷子拐了进去,没走几步就又看到了家小客栈。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这连名号都没有的客栈居然高悬一个幡子,上写“内有空房”。周天和忙奔了过去,来到柜上喊道:“掌柜的,来间房!”

哪知那瘦小枯黄的掌柜头也不抬的冷冷回了句:“没房了。”

周天和道:“你们外面不是挂着内有空房的幡子么?”

掌柜的眉头一皱,抬头喊道:“钱二,死哪去了?叫你撤了幡子,你干什么去了?”

一个破衣烂衫的店小二应道:“哎哟,掌柜的,对不住,忘了。”

掌柜的撇嘴斜眼的对周天和道:“没房了,真没了。公子若早来半炷香的功夫,那最后一间空房就是你的了。”

周天和大失所望,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公子,对不住,最后一间空房是在下占了去。若公子不嫌弃的话,在下愿与公子同宿。”

周天和转头一看,但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书生。他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白净面皮,虽穿着粗布袍子,但却气度不凡,眉眼间甚至颇有些像周天和的哥哥周天庆。

因为长得几分像自家兄长,周天和自然就有了几分好感,于是恭恭敬敬的拱手说道:“小弟与大哥素昧平生,怎好意思叨扰大哥?”

那书生笑道:“天下人帮天下人。现在日头已经偏西,离了马头庄方圆五十里再没有可以投宿的地方。兄弟若不嫌在下腌臜,就屈尊跟在下挤一间房吧。在下明日即启程赶路,我那间房啊,兄弟接着住就好。”

周天和也不是扭捏作态之人,当下心中大悦,便说道:“多谢大哥相助。今日酒食,就算在小弟账上。”

那书生道:“好!我身上银两也所剩无几,若兄弟愿请我吃肉喝酒,在下感激不尽!”

周天和一瞥,发现书生桌子上只有一碗素面,想来他所言非虚,于是掏出一个十两的元宝往柜上一放,说道:“好酒好肉,尽管拿出来!”

桌上堆满了羊肉肥鸡和酒坛子。

书生闷头大吃了一通炖羊肉之后,才说道:“在下姓朱名沨,表字显祖,祖籍巴蜀,世居滁州。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周天和道:“大都人士,祖籍陕西,世居大都。周姓天和。不学无术,别无字号。”

朱沨笑道:“给自己起个风雅的字号实是弯酸文人的怪癖,一点用都没有。上阵打仗,焉有报出字号敌将就退兵之理?”

周天和道:“兴许汉末三国时,一个字号就胜过了千军万马。”

朱沨笑的前仰后合,说道:“甚是,甚是,古人重礼,今人重利。现下人没两分真本事,只靠一个堂皇的字号,鞑子焉能有一丝恐惧退缩?”

周天和喝了十数杯酒,已然略有醉意,于是道:“管他自称什么大将军大元帅,只要行止不端得罪了百姓,那还能讨的什么好去?”

朱沨肃然道:“正是!想那芝麻李大将军的十万兵马,不就是因为失了民心才在仅仅数月之间就分崩瓦解。”

周天和击掌赞道:“这和小弟所见全然一致。不瞒朱大哥说,我亲历过芝麻李部下进城,他们确是横蛮的紧,老百姓也多有怨言。”

朱沨道:“鞑子兵是不是就像跟芝麻李有着默契一般,他们一来攻城就撤的干干净净?”

周天和道:“正是如此。”

朱沨道:“李大将军是中了鞑子的计策。他们一则是让芝麻李部下军兵轻视他们,而兵书云骄兵必败;二则是若每次入城都不费吹灰之力,以芝麻李的性子,反而懒得真正驻军在城里,只是需要粮饷的时候去打次草谷即可。占住了一个城,就不得不处理城中的诸般事务,芝麻李和他麾下的将军都是草莽出身,又不喜文士,自然并不想还要每天升堂去分断城里这样那样的鸡毛蒜皮。因而既然这些城就像是随时出入予取予求的钱粮库,那能不占就不占。但如此一来,各城的百姓眼里,芝麻李的义军就跟打家劫舍的山大王没什么两样,因而殊无好感。”

周天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如此。我也以为鞑子见了芝麻李就撤是因为害怕打仗。”他心念一动,接着问道:“但不知江淮的另一支红巾军,郭子兴郭大帅部,是个什么境况。”

朱沨笑道:“周兄你这就问对人了。我的家在滁州,而滁州就在郭大帅所占的濠州附近。这支义军啊,作战没有芝麻李的将士那么勇猛,但稳扎稳打,又把濠州治理的井井有条,从不扰民,因而,再过几年之后,前途无量,不过……”说到这里,朱沨脸上现出忧色,叹了口气,顿了顿续道:“不过现在鞑子大军已然转头对付郭大帅,芝麻李躲在徐州龟缩不出,不施援手;而郭大帅虽送了重礼给湖广的宋帝徐寿辉,但这位徐皇帝却只答应派三个百人队,且六个月以后才开拔出发,实在也只是做个样子并非真心相助……虽北方还有一支韩山童的残部,但去路已被阻断,无法前去联络。唉,只能愿老天有眼,保了郭大帅这支仁义之师……”

朱沨接下去滔滔不绝的讲着郭子兴部与蒙元和各股不义流寇作战的事迹,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周天和听得心中有些生疑,这跟在金山岛上师叔祖楚德均所叙述的颇有不同,也不知是谁在说谎。

朱沨直到听见外面打更的梆子声,这才伸了个懒腰,哈哈一笑道:“周兄,我与你一见如故,这话匣子就关不上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房睡觉去!”

周天和道:“好!”

这客栈的房间既小又脏,但也总比四面透风的破庙强。周天和看墙角卷着一张草席,便拿来往地上一铺,道:“小弟就睡这了。”

朱沨一笑,说道:“这房钱是我出的,我也就不跟周兄客气了。”说罢,翻身上床,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