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姜薑與半腐屍姜蓎

    此案延宕許久，後源於章路櫽之案已有新線索，終於結束近一個月的閒散生活。

    結合山友口供，章路櫽曾進過非法狩獵的山產店用餐，法醫亦找出其大體內，殘留燒毀的疑似動物組織，間接印證「動物謀殺」的高度可能性。我並非偵探，第一次接觸所謂的刑事案件，未免有點兒不真實感。

    話說「非法狩獵」、「山產店」⋯⋯就得問「她」了。

    午飯時，獨自在民族學專用研究室裡，從窗外跳進一隻兔子。

    嗯，兔子。

    切莫妄想成愛麗絲夢遊仙境的西裝兔先生。

    這隻沒隨身攜帶懷錶──倒咬著老鼠腐屍來拜見我。

    我幽幽嘆氣。

    望著老鼠腐屍，飯如何吃得進？取下兔子嘴中「禮物」，丟到窗外花圃內，順手把兔子塞入背包，我下午直接翹課，搭車至名為「純家食品公司」的冷凍倉儲處，那兒早等著一名水靈仙氣的青嫩女孩，姜薑。

    兩人互見，均毫不客氣擰起眉頭。

    「兔子還來。」姜薑瞧我由背包裡掏出兔子，俄頃十指即掐牢我頸部，兩大拇指更狠毒地緊按喉結，歇斯底里叫：「你混蛋！」我沒敢推開她，只岔氣說道：「再不放手，我化了兔子！」姜薑搶抱兔子，秒瞬又變回恬靜模樣：「姜蓎也在呢。」我撫撫脖子，低罵：「神經病！」

    「墨薔⋯⋯歡⋯⋯歡迎。」冷凍倉儲的鐵門緩緩捲啟，霧簾冰幕朦朧裡，白皙溫雅的男子遲緩步出，我大喜，上前欲抱，姜薑卻錯身擋道，說：「你別毛手毛腳的吃豆腐。」我「嘖」了聲，無奈說：「妳滾好不好！」

    男子愉悅說道：「你⋯⋯你們⋯⋯們感情真好。」我低罵：「感情好個屁！拜託妳滾好不好！」男子雖受生理障礙影響，面容無法做出表情，但仍努力克服困難，笑了出來。

    姜蓎，非常特別的男子，除護神們外，我生平唯一的摯友。

    彼此緣分，回溯三年前，腹䵍受託，在飛機失事的雨林裡，找到被機體殘骸穿刺身亡的年輕人。死狀淒涼，屍身破碎焦黑，尚存完好的軀塊也已半腐，並藤蔓植物寄生纏繞──或許死不瞑目──「半腐屍姜蓎」，就此復活。

    對的，是殭屍。

    女人放養男人，父母放養孩子，現在這世道就是如此運行。姜薑卻大不相同，她的天職是「放養殭屍」，嚴格說起來，僅活人和死人的差別。

    所謂放養殭屍，不單純一蹦一跳那款，姜薑放養的品項多了些：有道士貼符傳統型殭屍；飽受不知名病毒感染的活死屍；外界訛傳還魂入軀、勉強具備人性的半腐屍，以及擺飾功能較強的乾屍和濕屍等。應有盡有，放養方式也花樣百出。

    姜薑在尋常人類社會的職業，不是女道士，而是在黑心食品企業擔任倉庫管理員。真抱歉啊，因為姜薑對過期、俗稱的「殭屍肉」也感興趣。

    對於無趣的職場生涯其實挺難撐，這算眾多職場人最血淋淋的心聲吧。猶記當初姜薑應徵工作時，在履歷表專業欄和興趣欄填寫的，是「鑑賞殭屍肉」，老闆沉默半晌，隨即笑顏逐開，立馬和姜薑握手說：「本公司正需要妳這樣的人才。」姜薑愉快又驚悚的職場生涯，就此展開。

    「為什麼你要來！」姜薑一臉嫌惡，我故意做出假挖鼻孔、假彈鼻屎的幼稚動作，說：「妳才來湊甚熱鬧，可以滾了。」姜蓎不讓我倆繼續掐話，耽誤正事，直接進入正題：「倉庫⋯⋯倉庫自燃著火⋯⋯。」

    姜薑說：「純家最近併購一家小貿易公司的貨⋯⋯。」我睜亮眼，沒有調侃，完全出自肺腑言論，問：「我去，就妳這公司還能談併購案？」姜薑下顎微揚，驕傲說道：「純家可是龍頭產業！」長見識了，一經營過期肉品的非法公司，還能是產業龍頭。然而純家食品公司的冷凍倉儲處，確實佔地頗闊、規模挺高。曾有食安稽查員給了姜薑一段謬讚：「姜主任堪稱神眼，秒讀殭屍肉肉齡，功力一流，多次得她幫助，破獲非法走私肉。」褒抑或貶？姜薑該欣喜一名食安專業人士對她的肯定，英雄相惜？她竟答謝：「過獎，盡本份罷了。」

    「新購入的腐肉在冰庫內⋯⋯無端起火⋯⋯十分⋯⋯不尋⋯⋯尋常。」姜蓎說明事件經過。

    所併購貨品裡，有批屬於非法盜獵的山產。玄就玄在此，貨甫入庫第二天，即攬接一名出手闊綽的新客戶──「鋼生企業」──指名想尋穿山甲肉，經姜薑盤點，正巧有「一整倉庫」、肉齡約七年前的穿山甲肉。當下姜薑並無多想，此時方後覺，欲非法盜獵「一整倉庫」的穿山甲肉，無異天方夜譚。昨日姜薑試著解凍肉品，發現十來隻穿山甲肉，居然是黏於另一巨大肉塊上，「閱肉無數」的姜薑認不清來物，與此同時，巨大肉塊開始自燃起火，虧得姜薑眼明腿快，立刻逃離冰庫上鎖，派殭屍兔來尋我。

    「腐肉起火⋯⋯在哪？」我心怵難遏，必生大事！

    「這邊來。」姜氏姐弟謹慎地領行，經過七八棟偌大倉庫，本來我尚算平靜，愈行，體內靈力卻愈發鼓譟，怎麼一回事兒？姜蓎看出我的異狀，心憂問道：「你還好嗎？」我正欲回答「還好」時，倏忽一股妖氣沖面而來！

    來勢太快，我暗驚，未加思索，鉅子令已然出手，一招「朱翟環舞」，朝空擊去，鋼線渦旋，逆風掃塵，與前來的妖氣互撞，激起一捲氣流，將尺近多物皆捲入。身輕形移、履轉腿躍，我急振右臂，將鉅子令收回，改纏繞住姜氏姐弟，左掌已張蜘蛛天雪罟抵擋，連續幾個踏空飛踢，扯著姜氏姐弟，縱身退離妖氣範圍。

    最裡邊的倉房，黑頂紅牆，距我仨起碼二十公尺遠，然熾熱妖氣旺盛，籠罩並震盪於這片小天地間，那倉門嘎吱作響，而鎖門的鐵鍊瞬間寸碎，料想裡頭妖物將要衝出。

    「怎麼突然就⋯⋯？」姜薑失聲說道，我低語：「我出現的關係。」身擁巨大靈力，彷彿天生磁礦，當引得妖魔精怪、魍魎魑魅來探。自馬來雲頂噬頭女一案，獲千煞黑娜咒後，靈力更大增，故遇不少小插曲。

    舉個例，每當施術「明鬼四之術──吹燭喚鬼，弔影壁隅垂」，召喚護神們出來後，須用墓封灰使之顯影，並餵入泥土混著剁碎榕樹葉的丸子──「榕曼胎泥丸」，方能讓禽滑、孟勝、媯盤、腹䵍四人，長久維持人形及靈力。

    不論墓封灰或榕曼胎泥丸，製作都極其不易。

    榕曼胎泥丸，顧名思義，由剁碎的榕樹葉，混攪曼陀沙華、紫河車、泥土三物，加入符灰後，浸潤四十九天、風曬四十九天、薰香四十九天，方能製成。

    作法聽來簡單，實際執行可謂千辛萬苦，榕樹葉必須選擇違逆乾坤的百年「倒頭榕」，即榕樹枝倒著長。全臺的倒頭榕爺爺，也就那麽幾株，珍貴至極。曼陀沙華，若改說為「彼岸花」，你們肯定覺得：哎呀！冥界花啊，果然只有玄異圈的人能取得。若說它其實也叫石蒜，你們換矇了：石蒜？隔壁花市賣得，可入藥的那個？是那個沒錯，不過墨薔家製作泥丸的曼陀沙華，必須生長於孤島懸岸、迎熱燥秋時節，生成「火照（紅和熱）黃泉（秋）之道」，才摘折。黃泉道，乃送人間鬼魂進入幽冥的一條路，若經倒頭榕違逆乾坤，反而將鬼魂推回人間，故護神四人亡靈，方能長久留在人間不滅。

    紫河車，人類胎盤，非不易取得，更非怕內藏病毒，而是母體的選擇著實特殊怪異，我不便詳述。再者，用何泥土，用何符咒，如何浸潤風曬薰香，待下回的極短番外篇，咱再分曉──禽滑釐之《羲扇》──不不不，別亂猜，《羲扇》不是禽滑充當啥帶貨網紅的開箱文，墨薔家相熟者俱清楚，禽滑扇不離身，實為血淚愧疚之情。

    話回某日我準備製作榕曼胎泥丸，摘折榕葉時，樹幹乍現絞殺裂痕（樹體氣生根狀態），裂痕內迸出一隻蒼皮包骨的手，五指戴滿華貴寶石戒，手腕卻單繫一條染紅的草繩，欲送信一封，我頑皮心起，一手接信、另手扯將草繩，急得那手緊縮回裂痕裡。不清楚那手啥玩意兒，然靈力增強後，諸類臉缺邊、斷肢殘體的「人」前來拜望、遞帖、贈禮等等，已成生活常態。是以麞妖濡染我靈力，鳴應，甦醒。

    「磅」地一聲，倉庫鐵門爆炸，煙硝夾火，彷若十萬飛螢，隨薄冰乍迸，一時銀光瀰漫。我仨急捂口鼻、側頭。

    粉塵迷霧裡，一巨物竭力撐起四肢、搖搖晃晃地走出，我大吃一驚，眼前竟是塊斷頭剝皮的腐肉怪物！我自幼起，即與妖怪朝夕相處，倘說「萬妖牆」是墨薔家寵物欄，絕不為過，但沒見過哪隻妖怪被斷頭剝皮後，能走、能噴火！我步踏流星游雲，指掌軟綿如柳花蒲絲，天轉地圜，將蜘蛛天雪罟撐成團欒盾牆，當保姜氏姐弟無傷免害。

    「大象嗎？」我揣測大象屍塊或被妖靈入侵，故能如此行動，姜薑急說：「白癡！象肉又不好吃，誰買單？」我說：「天下間最沒文化就妳！《呂氏春秋》有言『肉之美者，旄象之約』，指的是氂牛和大象。」姜薑蹶嘴說：「你家那些怪七怪八，油漆喇叭的一堆堆，我不懂！」我問：「妳說什麼肉？」姜薑搖頭：「沒看過。」

    臺灣不產大象，雖外國盜獵象之風興盛，卻奪牙不奪肉，況眼前殭屍肉倘使尋常如象肉，姜薑神眼早鑑別出，現下連她亦無頭緒，那便非尋常動物。

    用力憶想世間有何四蹄火獸，我「喔咿」一聲，思緒倏地清晰，自語道：「不會吧，解山王？」姜薑疑惑問：「解山王？」我解釋：「左營蓮池潭畔的半屏山，曾有麞啼似嬰、或火或雨的傳說，因麞妖提醒百姓們火災將發，所以後世立『解山王廟』祭拜答謝，也有一說麞妖真身乃老山羌。」。聽見「老山羌」關鍵詞，姜薑傾刻間妍顏明眸，笑靨盈盈，高興說：「老山羌是吧？上品殭屍肉是吧？」我罵道：「蠢女人，我們都快成頂級烤肉，妳還有心思想這種鳥事！」姜薑嘖聲，耍賴說：「墨薔，你叫醒的，你得負責把牠還回我！」想不透，麞妖名「妖」，雖貴為「火神」之列，然死後卻無有復生可能，且其屍體是「神軀」，妖靈何以侵駐，施火傷人？

 

  此時，不知從哪處方向，徐風吹來。

    風，柔緩著、安慰著、撫摸著、親吻著。

    吻著吻著，心促臉熱。

    臉熱了，發燙了，似舔似咬。

    輕咬、深咬、撕咬，咬痕滲血。

    血染肌膚，逐漸赤紅一片──辣痛⋯⋯。

    「不好！」我轉頭瞧向姜薑，果然她渾身浴血、雙目失神，則姜蓎暈厥倒地，恐怕我自己的模樣也好看不到哪兒去。這陣稀奇古怪的風，不僅讓我們陷入怔愣無感的狀態，麞妖似乎也受風的影響，原本血液乾涸的軀體，竟開始滴血！

    我立馬領悟，風中挾帶某種不明化學物質，既引得我們五感暫時失效，更和麞妖腐肉表面的涸血，產生化學作用，重塑生命體徵。

    「他娘的，以為用一陣怪風，就能擺平本少爺！」話甫出口，我又「幹」的一聲，好啊，這不就叫「搧風點火」？這般低俗、無聊的惡趣味，還能是哪個傢伙好事？

    翟流！

    跨國企業「不了風首」，老闆「翟流」比墨薔家更加神秘，身世背景、年齡相貌均為謎團。其公司販售商品包羅萬象，舉凡學校文具、冷凍食品、生技藥物、工事建築、電子產業，甚至連航空母艦，可見縫插針處，絕不缺席。公司營運方式殊異、作風詭譎，派出的收購或販售等負責窗口，未曾統一，員工人數不詳，全企業密不透風。

    不止一次設想過，翟流處處搞事殃禍，根本衝我來，他姓「翟」，會否和「墨翟」有關？好比我墨薔家繼承「墨」字，而他繼承「翟」字。他到底想幹嘛！

    先發制人，必須在麞妖施行火攻前，先壓制牠。我以蜘蛛天雪罟為盾，足跟點頓，挪步急馳，宛猶淵蛟翔水，乘風前奔，鉅子令出手，先招「春翟綻羽」、再招「澤翟刷翅」、三招「眾翟戰敵」，務求招招傷敵。

    麞妖四足勁力蹬地，後揚起前肢，愈顯巨大，血珠落地後蝕洞冒煙，足見被其血噴濺，亦難完好。雖早防備，我仍支絀，數十條臂粗的火龍，同時由麞妖的腐肉裡竄出，分成三股力量，一股抵擋鉅子令攻勢，另兩股朝我和姜氏姐弟飛來。一來無法掌握火龍的破壞力，二來姜氏姐弟無自保力，我不禁大叫：「藍寶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