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成了一片片漂白在风中的叶,我从自己设下且窒息的束缚脱离了,在仰望着比以往更璨烂的夕阳下翱翔,比风更自由,比枯叶更哀苦。
至少我在睡着的时间里,都是这样的。我在睡眠之中,比任何时间还要自由。梦里,房子没有酒瓶,没有熏臭的酒味,空气却比酒味还要混浊。
母亲在沙发上哭泣,尽显苍凉,只有那无语中的悲鸣缭绕着空荡荡的房子。离别,悲情,伤害,是身而为人的我们无止境的烙印。
她看见我了,通红发肿的眼睛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了她心中一直怨恨的那个人。她的眼中灼热,燃烧着熊熊大火,大火围绕着心中的墓碑,葬送死去的心。
我不该再回到这里,但是梦和时间总是逼迫我回到这里。她怨恨的火焰已经烧到了我的脚边,可我早已麻木不仁,如一块木头站立着,任她灼烧宣泄,无数名为“爱恨”,“憎恶”,“哀痛”,“苦楚”的情绪,慢慢涌入我的躯体。
我不该再回到这里,而我也知道,我无法再遗忘,我失去了遗忘的能力。我苍老的灵魂,没有家,没有归属。
它比我更渴望远离这一切,远离我身体的空洞,远离这具可悲的躯体。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所谓的交心之谈只不过人单方面的渴望,只有灵魂发出的哀鸣打断了我一次次的渴望。比如眼前的女人,我是她的寄托,她不断的索取我精神与身体的能量,枯萎,凋零,荒芜,直到大地干涸。
她一遍遍的喂饱我的思想,使我的大脑发出哭嚎,我的痛苦不断膨胀,一次次胀痛又被自己堵住了嘴。我问自己,该对谁诉说,有谁人明白?我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完全承受他人的悲苦,因为人的悲喜不相通。
我的话语贫瘠到没有人愿意聆听,我的思想狭隘到可怖,我的灵魂被关在最深处最幽暗的角落,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任何人在那。
我的灵魂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个潮湿阴冷的房子里,被一遍一遍的摧毁,我已经不再是我了,生命一点一点的覆盖了这个房子,它比我更渴望存活。它代替我,代替我的存在,慢慢陷入地面的每一个缝隙,听那生命力的震荡,让我的细胞,我的每一丝养分,在不断的流逝。
母亲说,这个屋子是虫子的巢穴,这个屋子是鬼魂的窝巢,因为在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正常。不是,不是,是我们从一开始都不对劲,拼凑不起来的联系,却强硬的把联系纠缠在一起。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这个屋子就不断的吸收她的养分,任何一声哭喊,哀嚎,都被墙壁吞噬。我看见了墙后的神经线,它的筋脉,它肠胃在蠕动。
在那之后,母亲渐渐在沙发上消散,她的躯体悬挂在空中,头颅被枯干的长发掩盖,垂直又僵硬的手和脚,浑身苍白臃肿,冷冷的空气里,模糊熟悉的画面,谁该忘记?
2.
那夜的波涛留给了我惯常的零星琐碎:几个讨厌的聊天朋友、梦中音乐、辛辣的灰烬烟雾。我渴望的心用不着的东西。
巨浪带来了你。
言语,任何言语,你的笑声;还有懒洋洋而美得心醉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记言语。
旭日初升,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阒无一人的街上。
你转过身的侧影,组成你名字的发音,你有韵律的笑声:这些情景都让我久久回味。
我在黎明时细细琢磨,我失去了它们
——博尔赫斯 《我熬过了夜晚》
当我苏醒时,天空已经被黑色覆盖,静得听不见声的夜晚,只有偶尔经过风的嚎啕,后脑勺的阵痛让我难以站立,艰难的忍受着疼痛,到厨房里倒了杯水。
点亮了桌灯,看着那熟悉的靠背椅和已经泛黄的窗帘,心里渐渐浮现出复杂的思绪,手指拂过窗帘,露出窗外一盏盏路灯,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不禁开始恍惚,垂下手,不知道是因为梦境影响了我,还是自己不够清醒。
在这平淡的夜晚,脑海里出现了千万句言语。
“我是个愚钝之人啊,抛弃了心扉,凉薄又不可一世,何以有此资格?”看着那些被灰尘沾染的书,书架上也堆积着灰尘,我抬起手拂去,些许的灰尘沾在手上,这下我才是那个被灰尘沾染的人了。
“我是个愚钝的人呐,我本就没有自我,那些自己拼凑出来的假象,欺瞒了他人,实则恶贯满盈。”我看着泛黄成旧的日记本,那一页页刺眼的文字,如今它们是我一道道可耻的伤痕。我抱紧它,它就刻在我身上。
翌日,我离开房子出门一趟,那个本该一如既往的走廊此时满是广告单的纸张,隔壁家的铁门紧锁着,门上还贴着“空房出租”。
这个空荡荡的走廊,森冷孤寂,这楼并非往昔不再,因为过去不曾拥有,就谈不上往昔。这大楼飘荡着的话语,每走一步就传入耳里,只有灰白色的墙壁还一如原先的模样,停留着。那一眼,好像看见了女孩身着花裙,转身离去,而我来不及唤出她的名字。
风吹散了地上的广告单,其中一张落在我的手上,那上面写着“房屋出售”。我一步步走下楼,脚步声一声声回荡,环绕在这栋空楼。不,其实我想着,倘若这里还存在你的话语,你的身影,那必然不算是“空”。
可是,这里不再有你的吉他声,你在顶楼,遥望着空无一物的远方。你在树下,看着书,看着空白的日记本。你在哪里,你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悲痛的唱着歌。我迫切的拉着你,你一拒,我便泪流满面。
你在哪里?你不在墙角,那里已经腐朽。你不在,你不在。
那天,你一跃而下,我的眼底只留下你最后一丝微笑,我没能守着诺言,我贪图你的一切,渴望留下你。但是我的贪婪伤你更甚,明知道你的孤独,你的悲伤,血流如注,捂不住,掩不住。
回忆像断了片的老电影,一点点的渗入。看啊,这空楼透着风。只有我站在这里,离不去。而嘴里喃喃着。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瞑寂的某个长日里。沉重的云层低悬于天穹之上,我独自一人策马前行,穿过这片阴沉的,异域般的乡间土地。最终,当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候,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现在我眼前。我未曾目睹它过往的模样,但仅凭方才的一瞥,某种难以忍受的阴郁便浸透了我的内心。我望着宅邸周围稀疏的景物,围墙荒芜,衰败的树遍体透着白色。我的灵魂失语了,我的心在冷却、下沉,显出疲软的病态。” --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