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和猎魔者原本就无法共生共存。
这是李维特尔长久以来一直在逃避的问题,而现在是时候该接受事实了。
夜风冰凉,寒意入骨。吉赛儿的心仿佛包覆上了一层寒霜露气,那种湿冷透凉的寒意渗进骨髓里欲将她的血液完全凝结一般。吉赛儿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着李维特尔,目光中蕴含的细腻情感呼之欲出。她颤着唇,根本无法置信眼前的一切。尽管眼见为凭,但是这其中仍有很多一时无法看清想透的细节和疑点。吉赛儿的心中充满疑虑,而她非常清楚,如果不把这些不断涌现的疑问都消除的话,她是无法改善此刻这处于胶着状态的情况的。
李维特尔是魔。这一点,已经可谓是证据确凿足以肯定的了。
可是……这里面依然有很多吉赛儿无法想通的事情。
“所以说,你明知道自己是魔,却依然不怕死的接近我,甚至还成为我的猎魔搭档?”吉赛儿问。
李维特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吉赛儿接着又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身为专门捕捉宰杀魔物的赏金猎人,吉赛儿有着能一眼辨认出中低阶魔物或感应魔物气息的本领。但是奇怪的是,她竟然无法看穿李维特尔的真身,甚至还呆傻愚钝地成日跟一只魔物组成猎魔搭档砍杀恶魔,最后更愚蠢到无人能敌地爱上那只魔物。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竟然…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你的真身……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李维特尔,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猎魔者跟在我的身边?你斩杀那些魔物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欺骗我的感情,把我耍得团团转,这么做该不会只是为了好玩吧?”吉赛儿发出冷笑。“无论你在暗地里正预谋着什么计划,恭喜你,你完全成功的把我给骗倒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既然如此,你现在又干嘛还要装出一副弱者的模样向我示弱?”
“相信我,我真的无心欺骗妳。”李维特尔语气淡然。
“废话!你这种行为当然不是无心欺骗,而是蓄意隐瞒实情的恶意欺瞒!”吉赛儿怒火冲天的斥骂道。
李维特尔无奈的叹气摇头。“吉赛儿,现在无论说些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你告诉我啊!现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算是有意义的?”吉赛儿羞恼不堪,咬牙瞪眼地对着李维特尔发泄情绪似的大声怒吼。
“妳现在应该很想要杀了我泄恨吧!那就快点动手,我绝对不会反抗的。”李维特尔昂头闭眼,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吉赛儿微微一怔。
她在心里反问着自己,是否她真的有如李维特尔说的那般那样怨恨他?她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她此刻所感受到的恨意和背叛感,有足够浓烈到能产生‘要杀掉李维特尔’的念头?
似乎想通了什么要点,吉赛儿突然冷静了下来。她语气平静的发问道:“你看起来很想死。”
李维特尔也察觉到吉赛儿不寻常的转变,他缓缓睁开血色般的红眼睛,看着吉赛儿反问道:“妳不动手吗?”
吉赛儿挑衅似的勾起红唇一角,用不屑的语调回应李维特尔。“李维特尔,看来不止是我不了解你罢了呢!虽然跟我搭档这么久,但你似乎也并不了解我呀!”
李维特尔微皱眉头,不是很了解吉赛儿对他说这些话的含义。吉赛儿居高临下地瞪着李维特尔,命令似的开口道:“站起来。”
“妳想做什么?”他问。话说出口后,李维特尔忍不住在暗地里自嘲一番。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了,干嘛还在担心自己的遭遇?也许,他只是很好奇吉赛儿会如何处置自己罢了。
吉赛儿露出胜者的微笑,在李维特尔还处在迷惘状态的时候,动作粗鲁的一把抓起李维特尔的衬衫衣领试图将他拉起。然后在错愕的李维特尔被动地跟随吉赛儿的拉扯动作半跪着挺直身体之际,吉赛儿毫不留情地一拳就重重地朝李维特尔的俊脸左侧大力挥下去。
“啊呜…!”李维特尔发出痛叫。
‘痛死了!这个吉赛儿难道是听不懂人话吗?’他是让她杀了他,而不是让她揍他!
吉赛儿不给李维特尔任何反应机会,她扑身将李维特尔用力的压倒在地上。然后吉赛儿的两条长腿便动作利索的跨到李维特尔的腰际两侧,不由分说的就直接坐下开打。吉赛儿挥拳如雨下,动作熟练且不拖泥带水。带着蛮力和狠劲的不断左右挥拳打向李维特尔的脸部,不到片刻,吉赛儿便热汗淋漓,气吁吁的喘着大气,动作也缓了下来。
李维特尔默默地忍着疼痛,因不慎咬破嘴唇,嘴里也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但尽管如此狼狈,李维特尔仍然没有任何反抗,他只是被动的承受着吉赛儿的怒气。或许,比起直接了当的痛快死刑,吉赛儿更趋向给他来个绵长痛苦的临死过程。无论如何,只要是吉赛儿给予的,他想,他都会无条件选择接受的。毕竟这都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谁叫他如此不自量力,区区一个下等卑贱的黑暗地界魔物,却爱上了一位圣洁光明象征的猎魔者。
吉赛儿所击出的每一拳,李维特尔都咬紧牙关死命的挺了过来。不知挨过了多久,就在鼻青脸肿的李维特尔认命的闭上眼睛,早已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却意外的发现头部那持续性传来的拳击攻击突然停止了。打到手痛很累,又渴又饿的吉赛儿终于停下了自虐般的惩罚。吉赛儿轻轻翻身躺在李维特尔的身旁。他们双双喘着粗气,气息不稳地盯着阴郁的漆黑天际。
好半晌后,吉赛儿打破令人难受的沉默,说道:“从现在开始,我问问题,你只管老实回答。要是胆敢做些什么小动作,还是招惹得我不高兴了,我随时随地收了你的命!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接近我?”
“我不知道。”李维特尔说的是实话。他当时只是如以往的做法一样,循着在人间作恶的妖魔气息找到了梦魇恶魔——科奥,但却没料想的看见了那个正跟恶魔缠斗的赏金猎人吉赛儿。
“是打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计划好一切的吗?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吉赛儿追问。
“不是……”李维特尔艰难的吞了一口充满血腥味的唾液后,轻咳了几声道:“咳咳……不是这样的。”停顿了一下,李维特尔才边回想当时的画面边继续说道:“我当时的目标是科奥,但真的没想到会在那里遇上妳。”
“哼~不觉得这样子很可笑吗?你自己都是个魔物了,却在人间追击自己的同类?”吉赛儿嗤之以鼻。
李维特尔感到心头一紧,被吉赛儿过于尖锐的用词刺到了。似乎也察觉到李维特尔的某种异样情绪,吉赛儿轻咬嘴唇,暗骂自己的失言。但随即想到李维特尔恶意欺瞒自己他的真实身份,还随意的玩弄自己的感情,吉赛儿的罪恶感便消失无踪了。恢复常态的吉赛儿继续咄咄逼人的追问道:“你明明是个妖魔,却为什么要伪装成赏金猎人还跟我一起组搭档追击魔物?”
虽然吉赛儿不知道李维特尔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又有什么通天本事。但是,吉赛儿非常肯定李维特尔并不是属于那种好对付的魔物类型,毕竟能在吉赛儿身边呆那么久却不显露真身和魔息。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证明李维特尔有与其他魔物不同等级的魔力和能耐了。纵然清楚李维特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罕见高阶恶魔,但这也不能说明为什么李维特尔要在人间追击自己的同类。这让吉赛儿感到非常困惑,她怎样都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李维特尔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呢?
李维特尔闻言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吉赛儿明显露出不悦神情。“我在问你话,你赶紧回答问题啊!”
李维特尔轻轻摇头,道:“众所周知,妖魔本来就该生活在地界。但随着早年大战的后遗症,结界受到损坏,大量的魔物因而趁势越界到了人间匿藏混迹,甚至展开了血腥的杀戳,造成了数不清的混乱局面。既然如此,我同妳一样一起惩处消灭那些越界残害无辜百姓的邪恶妖魔是理所当然的事呀!我们这样做哪里还需要什么其他理由?”
“李维特尔,少装蒜了!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身为赏金猎人,逮捕猎杀那些妖魔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但是你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魔物!你哪里可能会那么好心?说吧!你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才会随我一起斩杀狩猎恶魔?”
“若真的说的话,理由大概就这么一个吧!”
吉赛儿撑起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盯住李维特尔瞧,等待着李维特尔的回答。
“我会这样做,都是为了守护世界的和平。”李维特尔说得一脸认真,不停地朝吉赛儿点头示意,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吉赛儿花了约三秒才回过神来,然后用冒着火光和怒意的眼神狠狠地瞪住李维特尔。“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是吧?!给我好好回答问题!再不认真回答问题的话,我就直接灭了你!”
“我说的是实话。”李维特尔哀叹了一口气,在心底为自己无声喊冤叫屈。“吉赛儿,就像是黑白虽然分明,但总会有一片灰色地带。无论是魔还是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们人类有好坏之分,我们魔物也有善恶之分啊!”
“魔物就是魔物!哪还有什么善恶之分?我长这么大,还真第一次听说‘魔物也有善良的’这种滑稽可笑的说法!”吉赛儿反应激烈的出声反驳。
李维特尔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难道生为魔物就注定无法让人有所期待吗?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我毕竟跟妳也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妳……难道不曾觉得我这个魔物活得十分有人性吗?如果我今天不表露真身,妳也会一直把我误认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吧!”
吉赛儿顿时语塞。她无法反驳李维特尔,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李维特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坐起身子。他用手背随意擦拭掉红肿嘴角残留的血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打疼的脸蛋,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吉赛儿,别问那么多废话了。妳赶紧做决定吧!看是打算直接杀了我,还是怎样……?无论结果如何,总得有个决定吧!”
吉赛儿无声叹息道:“看来你真的很赶时间投胎。”
李维特尔难得吐露笑颜,却无意间牵动到被打伤的伤口,结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这算是笑话吗?妳该知道的,我们地界魔物生来就没有灵魂。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根本不会有机会投胎。”
吉赛儿微微一愣,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得不说,以前都一味的理所当然将李维特尔当成人类来对待。但现在,虽然懂了李维特尔的真实身份,但旧习惯恐怕一时之间也改不了了。再者,李维特尔现在的态度跟以前的他并没有两样。甚至吉赛儿一度产生一种诡异的想法,那就是李维特尔是个比自己还有人性的人类的错觉。面对这样‘人性化’的妖魔李维特尔,身为赏金猎人的吉赛儿完全失了方寸。吉赛儿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以前所坚持的猎魔理念,是否是错误的?或许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哪怕是仅有万分之一机率……这世上是不是也会有部分属于好的魔物或善良的妖魔呢?
“难不成因为对手是我,所以下不了手吗?”李维特尔问。
吉赛儿眨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轻声回应道:“李维特尔,我可以相信你最后一次吧!”
“嗯?”李维特尔充满疑惑的挑眉发出鼻音等待下文。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没完没了了。”吉赛儿动作缓慢的站起身来,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和裤子扫去尘土。接着她朝着坐在地上的李维特尔伸出一只手,便继续说道:“你的命暂时寄放回你那里。眼前重要的是把西城这里的居民找到,然后赶紧了解详情处理掉魔物聚集的问题。”
“妳…真打算放过我……?”李维特尔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不是也表示,妳…原谅我了?”
“一码归一码,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你欺骗我是事实,我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你。但是,我想亲自验证一下‘魔物也有善恶之分’的这个说法。所以,请你好自为之。如果你有任何不安分的行为,我一定会立刻摘了你的脑袋灭了你!”
李维特尔心中一暖。无所谓,至少吉赛儿肯尝试相信自己说的话,这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宽慰了。他拉着吉赛儿的手,借力站起身子后,允诺的点点头说道:“放心吧!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妳失望了。”
吉赛儿抿唇不语,迳自梳理自己因刚才的单方面打斗而有些散乱的发丝。李维特尔见吉赛儿恢复了平日对自己的态度,顿时觉得十分开心。李维特尔心情轻松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装着湖水蓝液体的小罐子。吉赛儿一眼便看出那里头盛有枯魔草的浓缩液体。吉赛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看到底李维特尔究竟想干什么时,就见李维特尔他动作快速的转开瓶盖将里头的液体一仰而尽。
“你这是在干什么?!”没料到李维特尔会选择如此极端的自杀方式,吉赛儿禁不住失声惊叫。
李维特尔强忍着自己自虐般行为带来的痛苦,默默地给了吉赛儿一副夹带着苦笑和痛楚的复杂表情当是回应。尔后,在枯魔草发挥的独特效用下,李维特尔的红发和红眼珠便渐渐地转变回常人的暗黑色。
“你……”吉赛儿一脸无言地看着李维特尔,心灵上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但随即吉赛儿又联想到了某些更可怕的事实。“李维特尔,我要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不间断的服用枯魔草来镇压你的魔息和魔力?”
李维特尔不再隐瞒,老实的全盘托出。“我们魔物毕竟不是人类。无论我装扮得再像,我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类。为了混入你们人类的圈子,有些小小的牺牲是必须的。”
“疯子。”吉赛儿最后下了一个结论。
因极力压抑痛楚而冷汗涔涔的李维特尔扬起一副看起来无所谓的坦然笑意,露出丝丝自豪感。“吉赛儿,妳必须承认我的努力是有回报的,毕竟就连妳这样厉害的人物都察觉不出我的真实身份啊!”
“中低阶魔物一碰枯魔草就烟消云散了。就算你是个高级妖魔,也不可能有本事能够完全消化枯魔草的力量。李维特尔……我对你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似乎还是一无所知呢!”
“吉赛儿……”李维特尔犹豫了一会儿后,缓缓道来。“赏金猎人初级入门的地界魔物历史课,妳记得和了解得有多少。”
吉赛儿闻言,立刻作思考状。可是不等吉赛儿的回答,李维特尔自顾自的补答说道:“传说,已故魔王沙卡列有两个儿子。他们父子三人生存于地界,并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统治岁月。有天,魔王沙卡列兴起贪欲念,决定私下领军突破结界重围试图侵略人界。他的孩子们因为与他理念不同又劝说不果,所以选择与他分道扬镳。魔王沙卡列……最后他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反而……”
吉赛儿接话道:“反而就此灰飞烟灭。可是因为那次的攻击事件,人界与地界的保护层结界因此被破坏失衡。大部分的邪恶魔物逃出地界并攻陷人界,进而导致灾祸不断生灵涂炭。”吉赛儿呼出一口气,反问:“你突然提起这个历史悠远的传说做什么?”
李维特尔没有搭话,继续接下去说着故事的后续发展。“魔王沙卡列离世后,大儿子肖尔瑞特继承了地界王位。新任魔君与弟弟联手,致力维持三界和平。为了弥补先王的过失和帮助人类尽快摆脱魔物纠缠的生活,地界王子李维特尔主动要求到人界帮忙除魔……”
听到这里,吉赛儿浑身一颤。她开始胡乱揣测,李维特尔说这个故事给她听的背后真正目的是什么。世界之大,同名同姓或名字相似的人多不胜数。吉赛儿自然听过一些关于地界的历史故事,她也曾经打趣过刚认识不久的李维特尔的名字实则与魔界王子的名字相同。但是,吉赛儿从来都不曾怀疑过……面前这个与自己在各种赏金任务中出生入死的李维特尔,竟然会和地界王子李维特尔是同一个人!
“最后,魔界王子李维特尔一见钟情爱上了一个半天使赏金猎人。为了隐藏自己的魔力和魔息,魔界王子日夜服食枯魔草,甘心呆在那女孩的身边。他们一起狩猎,一起斩杀不守规矩的邪恶妖魔,一起变成最佳的黄金搭档。”说到这里,想起部分与吉赛儿拥有的美好回忆,李维特尔发出憨憨的傻笑声。
不长不短的一个故事,却意外的解答了吉赛儿的所有疑惑。
吉赛儿不停的喘大气深呼吸,试图平复自己起伏过快的心跳。
“吉赛儿,我甘心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李维特尔轻声说。“这就是妳想要的答案。”难道恶魔就不能有爱人之心,不能有所期待吗?李维特尔自认为是个非常独特的妖魔,他觉得他有一颗非常人性化的心。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他,甚至是他的亲哥哥——现任魔君肖尔瑞特也觉得他这个犹如异类般的想法疯狂得可以。但,至少李维特尔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似乎比人类拥有更加细腻的人性和情感。他想要爱人,也想要被爱。